第一章 第一節
「就算靠惡魔還是一樣窮啦！」
「有惡魔的味道。」
佩姬這麼告訴絢乃。
「啥？」脫下牧師服，換上睡衣兼家居服的薄荷綠睡衣的絢乃回以充滿疑問的表情。
今年才剛升上國二的絢乃是個凸額頭格外搶眼的黑長髮十三歲少女。
閃閃發亮、炯炯有神的雙眼令人印象深刻。
「惡魔的味道是從哪傳來的？」
「是從島村家的人身上傳來的喔。」
至於佩姬也是看起來和佩姬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身白洋裝長及腳踝的她，在一頭橙色捲髮下回以聖女微笑……換句話說，就是讓人搞不清楚到底在想什麼古風微笑（Archaic smile ）。
「島村家或許有大麻煩。不排除被惡魔附身的可能。趕她們回去真的好嗎？」
整件事回溯起來大約是在短短十分鐘前。
今天又有一組信徒來到位於山丘上的春日井教會傾訴煩惱。
『神父，請聽我說。』
牆壁另一側。一對母女透過嵌著窗櫺的小窗子對絢乃開口這麼說了。
這裡是教會的告白室……世間稱為告解室或懺悔室的房間。雖然中間隔著一道牆以免牧師直接看到信徒的臉，實際上靠氣息或說話聲就大概知道對方是誰了……
（是島村家啊。）
絢乃從記憶中搜尋聲音。
位在商店街對面的島村一家。
頸後披散著幾縷頭髮，像是疲於生活的美麗妻子；愛好機車的丈夫。印象中有個女兒讀高二，正字標記是現今少見的雀斑加辮子，是個帶點宅味的女孩。
理想的美滿家庭。除了父親無心出人頭地以外就沒什麼問題。
──他們家應該沒有什麼罪會重到非到這種地方來表白不可吧？
絢乃這麼認為。不過或許是另有隱情。
『您願意傾聽嗎，神父。』
「好的。不過我不是神父，是牧師。而且家父……春日井貴志丸牧師到外地演講去了，我是代理牧師，不嫌棄的話，請說。」
『好，牧師。』
「那麼，請您在神的面前坦承罪行。」
少女……絢乃邊看小抄邊主持告解。
『其實我們家很窮。』
「神赦免貧窮了。應該說貧窮並不是罪啊，同志！」
『啊？』
「啊，沒事，請繼續。」
『鞋子只穿右腳。』
「神赦免鞋子只穿右腳了……哦，這是為了讓鞋子穿久一點嗎？」
『一餐最多就一湯一菜外加燉點東西而已。』
「神赦免一餐最多就一湯一菜外加燉點東西而已了……其實吃得還不錯嘛。我們家晚餐只有味噌湯配白飯而已。」
『一個月只能買一部作品的ＤＶＤ－ＢＯＸ而已。』
「神赦免一個月只能買一部作品的ＤＶＤ－ＢＯＸ……咦，怎麼這麼享受！」
『連營養午餐費也繳不起。』
「神赦免連營養午餐費也……該繳的錢都沒繳，就不要給我買什麼ＤＶＤ！」
絢乃一聽，額頭上冒出青筋。
『ＮＨＫ收視費也沒……』
理智斷掉。
「最好是窮人那麼好過啦！ 快滾！」
抓狂的絢乃吼著「妳們這些死中產階級！」猛踹告白室的牆壁。美麗妻子和雀斑辮子妹當場刷白了臉，連滾帶爬出了教會。
「哎呀，要回去了嗎？」
在外頭守候的佩姬這麼問道，島村母女也不回答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佩姬目送著兩人的背影，小巧的鼻子抽了幾下，好像有什麼新發現的樣子。
「哦？這味道……跟昨天在家裡感覺到的味道一樣……」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啥？ 妳說那是被惡魔附身？」
絢乃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聳聳肩。
「妳在胡說什麼啊，那種人不過是自以為窮罷了。呿，那些死有錢人，不要以為窮人那麼好過。」
「島村家已經稱得上是非常貧窮囉。只不過我們家又更勝於他們而已。」
「真是一針見血……啊啊，不管了！ 去睡覺了，佩姬！」
兩個少女關上教會大門，走向後面的春日井家。從廚房後門進入家中後，絢乃朝寢室大剌剌走去。
「絢乃小姐。門窗不關嗎？」
「啊？ 根本沒東西好偷吧？」
「啊，也對……已經沒半樣東西好偷了。」
「妳在說什麼啊。別說這些了，妳還是快過來吧。妳可是我們家唯一的暖爐啊。」
絢乃和佩姬回到家裡，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關掉電燈。
季節是春天。不過東北的四月依然春寒料峭。兩人今天也是蓋著同一條被子互相取暖入眠。
◆
絢乃家很窮。
這說明稍嫌不夠，換個講法好了。
絢乃家是很窮的教會。
一肩挑起家計的是今年才剛升上國二的少女‧春日井絢乃，以及寄居春日井家的神祕美少女‧佩姬。
這對國中生搭檔當然不是一家之主，春日井教會真正的牧師是絢乃的父親‧春日井貴志丸，然而雙親似乎都忙於演講會，幾乎都沒回家。
但問題不在這裡。
問題在於春日井家幾乎沒有收入。
捐款？ 教會的確有信徒捐款。不過在貴志丸的方針下，收的金額真的低到不能在低。
演講的報酬？ 貴志丸表示：「我們是做義工，所以不要錢。」
雙親的旅費當然是自掏腰包。教會本身也需要維持費，卻過分講究形式，搞得整間教會出奇氣派。說到那間告白室也一樣，這本來不該出現在非天主教派的春日井教會，貴志丸卻以「蓋了以後，應該會成為附近居民心靈寄託的地方吧」為由，一時興起就擴建下去了。
就因為這樣，父母能給絢乃的錢，就只有最低限度的餐費而已。公共事業費用等等都要自己賺。
只給這麼一點錢打發兩個女孩子的生活真是太過分了。
儘管如此，絢乃和佩姬倒是有個方法可以賺取蠅頭小利。
『祓褉惡魔』
驅除附身在他人身上的惡魔，向教會或委託人索取報酬。
簡單說就是所謂的惡魔祓褉師。在教會甚至有『神罰執行者』之稱，聽起來非常之隆重，不過絢乃她們的教派對外主張「惡魔附身是迷信」，所以這其實是牧師背地裡的副業就是了。
沒錯，今年國二、剛滿十三歲的絢乃是活在現代的惡魔祓褉師……基本上。
◆
隔天早上。
「早安，小絢。」
呵欠連連的絢乃在上學途中碰到熟人來打招呼。
對方是就讀當地中學的女孩子，一身嶄新的水手服似乎還穿不慣的樣子，看起來非常耀眼。
頭上戴著這年頭早就退流行的髮帶壓住瀏海，講好聽點是中規中矩，講難聽點是稍嫌其貌不揚的少女。
「嗯？哦，早安，千美繪。怎麼這麼巧啊。」
絢乃和千美繪是青梅竹馬。年紀差了一歲，不過從幼稚園到小學都是念同一間學校。
一年前絢乃進入私立國中就讀，千美繪也搬到鄰鎮。不過千美繪現在還是不時會帶著「媽媽做的豆皮壽司」到春日井教會玩。
她是絢乃的寶貝小妹。
……這並不是因為她會帶豆皮壽司來。
「怎麼啦，今天來得這麼早？」
絢乃問千美繪。絢乃就讀的是搭電車要四站才會到的新教（Protestant）私立中學，千美繪則是就讀當地的公立中學。絢乃上學會經過千美繪住的地方，不過上學所需的時間不一樣，所以很難得會像這樣在路上遇到。
「嗯……是這樣的。」
千美繪露出靦腆似的笑容，慢慢說起原委。
「聽說馬頭同學……會參加球技大會晨練。」
她是要去看那個人練球啊。
這個叫〝馬頭同學〞的人，應該是千美繪喜歡的男生吧。
「嗯，他很帥，很受歡迎喔。」
「看妳一副好幸福的樣子。在國中過得不錯嘛。」
「嗯。」
千美繪露出燦爛的笑容這麼回答。
這時絢乃的肚子發出「咕～」一聲。
千美繪驚訝地抬頭看絢乃的臉。
「小絢，妳該不會沒好好吃飯吧？」
千美繪湊近絢乃直盯著她的臉，表情看起來好擔心。
「……有啊，只有營養午餐。」
「那早上跟晚上呢？」
「……昨天有吃。白飯跟味噌湯。」
「料呢……？」
「從蔬果市場回來的卡車掉在教會前的白蘿蔔葉。」
「這、這怎麼行！ 保健室的老師說，發育期間三餐都要正常吃才行！」
「……千美繪，所謂的錢到底是什麼呢……」
絢乃突然提出帶點哲學味的問題。「咦……？」千美繪為之語塞。
「……沒什麼啦，老實說我覺得世人太小看貧窮了。」
絢乃撂下這句話來。
「有人家自稱貧窮卻捨得買ＤＶＤ，也有像我們家這樣得撿電視來用的家庭。而且一個月裡頭有半個月都因為斷電看不了。」
「小絢……？」
「哎呀，我們家就算了。問題在於那戶人家。花錢買ＤＶＤ卻不繳營養午餐費是怎樣？ 這算哪門子窮啊？不會拿買奢侈品的錢去繳營養午餐費和收視費喔！」
「這是……真人實事？」
「是昨天來告白室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