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湖畔的情景
原來，家裡多了一個人，會是一件這麼麻煩的事。
唉，這也難怪。冰見透維持著蹲坐的姿勢、沉默地自問自答。
一旦兩個人湊在一起，不管怎麼樣，誤會和衝突就是會因各自的立場與行動的不同，而隨之產生。
只要兩者皆是獨立的生命、存在的個體，這就是免不了會碰上的事情。
人類真正互相理解的那一天，是否真的會到來呢？
世界被一片祥和所包圍的那一天，是否真的會降臨呢？
「不對，這種事情一點也不重要啦！」
透沈重地抱起雙臂，一個人自言自語。沒錯，現在不是去思考人類或是世界這種範圍過於遼闊的事情的時候。總而言之，先正視眼前的問題。為了解決眼前所遭遇的危機，應該集中全副精神來思考才對。
值得慶幸的是，這個空間與地點正是最適合拿來沉思的環境了。
這裡是獨立的廁所，而且還是西式的。蓋了這棟舊式日本住宅的祖父，晚年的時候，感覺到身體狀況已經面臨到一個極限，在痛苦的選擇之下，設置了這個西式生活空間。這麼一來就可以免於對腰部和腳造成負擔，只需要坐著就能輕鬆解決生理問題，真的是很好的設備。
透坐在馬桶上，手撐著下巴；一面抬頭看著上空，一面絞盡腦汁思考迫在眉梢的『眼前問題』，以及解決方法的提示。
所謂『眼前問題』－－也就是。
衛生紙沒了。
「由宇－－！」
透坐在馬桶上大聲呼喊同居人的名字。死命的吶喊，穿過了年代久遠的木製廁所門、經過長長的走廊，然後透過被關起的拉門，應該有傳到少女所在的客廳才對－－可是。
沒有回應。畜生，那傢伙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啊！人家都已經陷入危急的狀況了，多少給點反應是會要妳的命嗎？
唉，雖然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透在確信沒有希望後，用手遮住臉孔癱坐在馬桶上。那個少女會對呼喚產生反應而特地站起身來，並且專程跑一趟、將廁紙拿到這裡來的畫面，別說是會在現實中發生了，連在腦海裡也想像不出來。
話雖如此，該說出口的事情，還是得乖乖說出來。所以透又一次大叫。
「由宇－－！」
透邊叫邊打開廁所的門，隨著那股衝勁衝出沉思的小房間。他刻意粗魯地把腳步聲踩得乒乓作響，走在塗漆差不多都斑駁不堪、顏色四處剝落，甚至偶爾還會出現刺人的木屑的木板走廊上。天啊！客廳真是有夠遠。而且障礙物實在不是普通的多！難得提起幹勁、拉開嗓門大叫，卻受到難以開關的廁所門、和難以拉闔的拉門所阻擾，等到來到客廳時卻早已氣喘如牛。舊式日本住宅就是因為老毛病一堆才叫人討厭。
「你在嚷嚷什麼啊！透。」
跪坐在客廳榻榻米上的少女頭也不回，眼睛緊盯著手上的書，既臭屁又不帶感情地吐出了一句話。
「安靜地進行你的排泄行為。」
然後又繼續默默地翻頁。
「……我又不是野獸。」
啊啊！還是老樣子，講話喜歡兜圈子，真叫人受不了。
不過可不能在這裡退縮。透重新打起精神，又吸進一口氣，開口說道。
「我不是跟妳說過，上廁所時如果廁紙剛好用完，要記得補充嗎？」
「…………」
「是喔！」
眼前的少女停下翻頁的手，思考了五秒左右的時間，然後，如此嘀咕了一聲。
「我記得我確實有留下廁紙才對。」
「唷唷唷！」
「大概五公分左右。」
自己的確未能注意到那片長五公分衛生紙的存在，不過，這難道是新手的找碴招式嗎？她是在什麼時候學會使用這種大絕招的？
「不過才五公分而已，妳是要我怎麼拿來用？」
「只要下點工夫的話，還是勉強能擦。」
「我才懶得下什麼工夫啦！妳可以用更柔軟的方式（Ｆｕｚｚｙ）來思考一下事情嗎？算我拜託妳。」
「柔軟？這是什麼意思。」
好奇心十足。這傢伙一旦碰上不懂的事情，就會問得沒完沒了。這是一個好現象。不過真的是不管什麼大小事都能問，所以有時候會覺得實在是煩死人就是了。
「一種曖昧理論就對了。那邊那台冷氣上也設計有這樣的功能。」
透指著位在頭上手工木架旁、沉沉地發出低鳴的冷氣。這也是其中一項祖父的『在萬般痛苦的選擇下，所設置的西式生活配備』。據說，當時的祖父以一張痛苦的表情，將這台十五年前尚稱難得一見的冷氣機、不厭其煩地拼命秀給來喝茶的朋友看。
自從主人過世之後、經過數年的停工時間，這台闊別許久、重新開始運作的冷氣機，卻絲毫不讓人覺得曾有過一段空窗期，今天依舊正常地吹吐出冷風來。
「這台機器上也有嗎？」
由宇抬起了臉。
「沒錯，它正在曖昧地降溫。」
「原來它正在馬馬虎虎地降溫嗎？」
「誰跟妳說馬馬虎虎，是曖昧。」
「我不懂差別在哪。」
「差別不是很清楚明白嗎？」
「唔。」
由宇眉頭深鎖。
「冷氣這麼厲害，真讓我感到意外。原本還以為只是會呼出冷風的玩意罷了。」
「麻煩妳也跟它學著點。」
「我可不是冷氣機。」
「我是叫妳想法放柔軟一點。」
透嘴裡如此說著的同時一面心想。或許這對她而言，還有些困難吧！畢竟這傢伙、這位少女直到半年以前，還不是人類……不對，應該說甚至不是屬於地球上的東西。
雖然最近她開始越來越人模人樣了，可是只要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許多無法理解、不習慣、沒辦法溝通的事情。沒錯，舉例來說，好比現在少女身上所穿的衣服。
一件用毛筆在正中間寫上『特大份量』的橘色Ｔ恤。
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大賣場特價商品裡被拿出來販售的、整個就是很隨便的單一尺寸廉價Ｔ恤，而且大小完全不適合矮個子的少女，穿起來顯得鬆鬆垮垮又邋遢。因此袖口和領口的位置，露出了很大的空間，只要稍微一不小心，裡頭的白色內衣就會若隱若現地跑出來，啊，不！這種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好著墨的。
總之，這位少女處在一種與社會脫節的狀態，全身上下都是。
以前的話，一個不注意就會以一身和現在沒啥太大差別的打扮、想要出門逛大街。直到最近，雖然那麼誇張的事情已經比較少見了，可是只要一沒去留意她……
「喂。」
「嗚哇！」
由於陷入沉思的關係，透遲了很久才注意到由宇貼上前來的臉。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站起身，又是什麼時候靠過來的。一聲不響。還是老樣子，唯有動作超乎人類能力的範圍。
「透。」
「……怎？」
透輸給了少女目不轉睛直視著自己的視線，忍不住瞥開眼睛。
「……怎樣啦？」
一面搬出氣勢鎮定、產生動搖的心臟，一面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反問。
自己居然在兩腳發軟。一雙眼尾有些向上吊的水汪汪大眼、鑲在額頭上有如高品味飾品的紅寶石、和年齡相符的細緻白皙肌膚、外型氣質出眾的鼻子、健康溫潤的嘴唇。
這傢伙，這個少女至少在容貌、身體與五官的外型，都是相當高水準的。明明外表還只是十歲出頭的年紀，可是仔細一瞧，簡直可愛到讓人不免對她的將來感到憂心。不過，透可沒打算向本人提起這種事。
「我有點事情……想拜託你。」
「啊……啊！那個……」
沒來由地，頭突然癢了起來。
透情不自禁地伸出閒著沒事幹的右手，搔了搔發癢的那個地方，一面繼續把話說完。
「呃－－這個嘛！反正，最後我也想辦法解決了沒紙可用的問題，所以其實妳不用那麼在意。」
天啊！好弱，弱到爆炸。真的很弱耶！我這個人，態度再兇狠一點嘛！否則照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喔！如果。雖然不知道會怎麼後悔，不過可以一口咬定的是，繼續這樣放任發展的話，絕對會後悔的。
「啊，妳可別誤會，我雖說想辦法解決問題了，但可不是擦也沒擦就跑出－－」
「我想鑽進被爐。」
「換個方式說，我是搓開廁紙的紙軸把它弄軟，然後用它來－－」
「你去把被爐的棉被搬出來吧！」
「所以，反正就是，我好像也說得太過火了一點，所以妳用不著那麼放在心上……妳說啥？」
少女面無表情地歪起了脖子，然後宛如畫面重播般，又重複一次先前的話。
「你去把被爐的棉被搬出來吧！」
「……………………」
「怎麼了？透。」
「…………………………………………我也拜託妳。」
「幹嘛！」
「……………………我是在跟妳講有關衛生紙的事。」
「你幹嘛唐突地談起那種毫無關聯的事。」
透打從心底了解了何謂『虛脫無力』的意思，力氣果真從身體流失而去。刻骨銘心地體會到遭人放氣的橡膠玩偶、究竟是作何感受。透隨著一聲深深的嘆息、蜷縮起了身軀。
少女低頭看著他那副無力的模樣，不可思議似地喃喃說道：「被爐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