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之，這是各自的第一天
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晴朗藍天。晴空中，稀疏到有點可憐的積雲，正乘著風緩緩地遊盪。
崎嶇不平的岩山山峰，有如堵塞北側的牆壁般，聳立在這片藍天底下。岩山高聳入雲，使得山頂附近的空氣，顯現出一種朦朧綠意。岩石表面的色澤，令山麓附近也連帶變成鏽鐵般的赤褐色。這樣的岩地延伸不遠後，即為草木所覆蓋，山腳化為一片山毛櫸森林。
如壁面般的山峰中，只有一個地方凹陷，成為深峻的溪谷。而在這座溪谷內側，建造了一條舖設石板的寬敞道路。道路沿著溪谷東側，斜面穿過岩石之間，不斷地向前延伸。
現在時間還不到早上九點。太陽尚未高昇，道路仍隱藏在山影之中。
一輛由兩匹馬拖著的大型公共馬車，正發出噠噠的輕快馬蹄聲向前奔馳。
駕車座上坐著操縱馬匹的車伕，以及兩名防備強盜襲擊的護衛兵。
馬車內共有八張五人坐的座席，全都是面向前方的簡單構造。因為車輪使用的是橡膠製的空氣輪胎，鋼板彈簧也吸收了行進間的震動，因此，搭乘馬車比想像中來得更加舒適。
車上的乘客約有二十名。有攜帶大包行李的商人模樣男子，還有一群衣著整齊、帶有官僚風貌的男人。另外，也能看到帶著三個小孩的婦女身影，他們也許是來自別的地方，正要去拜訪親戚吧。
道路寬敞到可以讓三台載著同樣乘客的馬車，輕鬆地並行在路上。
「為什麼我們會搭上這輛往北走的公共馬車啊？」
馬車沒有窗戶，乘客座席上面有屋頂可以通風。坐在靠中央溪谷那一側的梅貝兒•瓦伊斯，一邊由座位上眺望馬車外流逝的風景，一邊發出抱怨般的疑問。
梅貝兒是個身穿水藍色修道服的少女。而且，她還是佛爾提亞斯大陸最大宗教–統領聯合帝國的索爾提斯教的修女。她穿著藍色的修道服，而那代表她能夠獨當一面──同是也是個正修女的事實。
放在梅貝兒旁邊的背包，吊垂著平底鍋、砧板與長柄圓杓。梅貝兒既是一名修女，同時也是個廚師。這一點，從繡在梅貝兒左袖上的袖章圖案就能看得出來。大湯鍋圖案代表她是個廚師，與湯鍋描繪在一起的三顆洋蔥，則說明她是個手藝相當出色的廚師。袖章旁，甚至還鑲上了代表宮廷廚師的金邊。
「那當然是神明的旨意啊。」
坐在隔壁的納巴爾•佛爾，以粗魯的語氣回答梅貝兒的問題。
納巴爾讓手中的劍筆直豎立在地面，就以這樣的姿勢坐在位置上。他身上穿著的，是近衛青年士官的制服。納巴爾的身旁也和梅貝兒一樣放著背包，只不過，並沒有鼓脹得那麼厲害。
「旨意……呀……」
梅貝兒抱著手中的梣木法杖，發出大大的嘆息。
接著便不再開口，只是緩緩回望馬車的來時路。
在遙遠後方所能望見的山脈斜坡處，可以看見巨大的城牆。那是環繞聯合帝國的帝都–沙庫拉斯的城牆。順帶一提，帝國以帝都的名稱命名為『沙庫拉斯帝國』。而帝都的市區，則是一直擴展到城牆外的斜坡上。
「已經看不見教會了。」
帝都最高的建築物，就是聖沙庫拉斯教會的大聖堂。但是，教會此刻被城牆內側的山丘所遮蔽，已經看不到了。
梅貝兒眺望那座山丘一會之後，再緩緩地將視線轉下斜坡。
「既然要走，就要朝著南方的波爾答前進呀。」
梅貝兒喃喃自語著，視線轉向山腳下流動的大河。市區沿著這條河川沿岸，無止境地擴展開來。
「我們啟程也才一個小時而已，妳就已經洩氣了？」
納巴爾再度用粗魯的口氣，對注視著街景的梅貝兒開口道。
「我早在啟程之前就已經洩氣了啦。」
梅貝兒如此回答，對納巴爾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你想想看。這趟旅行的目的，是要想辦法解決俗稱龍之病的迪斯培藍症大流行威脅，還有進行恐怖行動的神龍教團，對吧？既然這樣，我認為一開始，就應該前往最先傳出疑似迪斯培藍症的疾病報告，位於龍之山脈山腳下的瓦雷鎮才對。再說，瓦雷鎮可是神龍教團的大本營耶。若是考慮到這次旅行的目的，我認為現階段應該前往的地點，只有那裡而已。」
她一口氣對納巴爾拋出自己的意見。
「雖然不知瓦雷鎮在哪，不過龍之山脈的確是位於遙遠西方的山脈，對吧？」
「對，是西方沒錯。從這裡往西兩千四百公里處的山脈。」
梅貝兒以不高興的語氣回答納巴爾。
「那麼，不管是從北邊或是南邊繞過去，應該都沒什麼問題吧。」
「啊！？你在說什麼呀？」
納巴爾的一席話，讓梅貝兒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聽清楚了。如果要到西方的龍之山脈去，應該先到南邊的波爾答搭船，再一口氣上溯費魯維河，這是最快的捷徑。如此一來，在直到山脈為止的兩千四百公里距離中，剛好有一千六百公里，可以在短短的四天內就移動完畢。」
梅貝兒指著從馬車上可以望見的河岸城鎮說道。很不高興地鼓起了腮幫子。
「真希望你能說明一下，為什麼我們非得搭乘這輛往反方向行進的馬車不可。往北去的話，有岩之山脈……不，不只是岩之山脈，還有風之山脈與砂之高地都會阻擋去路，非得繞一大段遠路才行。而且，沙庫拉斯的北部地區，連一件疑似迪斯培藍症病例的報告都沒有出現過……」
梅貝兒發出不滿，她用手中法杖的樹瘤按著納巴爾的臉頰。
「很簡單啊。除了是神明的旨意之外，還會有……」
「所～以～說，我想知道神諭真正的用意何在。我想知道為什麼非得特地繞一大段遠路不可……」
「妳啊。妳是想試圖探索神明的深思遠慮…這種離經叛道的事嗎？」
納巴爾將壓在臉頰上的法杖揮開，露出鬱悶的表情。
「唯有塵埃落定之後，人們才能明白神的真意。在那之前得知神明的旨意，就等於是預知未來。我們怎麼可能明白呢？」
「哇～好討人厭的放棄性思考。」
納巴爾的話，讓梅貝兒臉上浮現不快的表情。
「那天用來決定目的地的抽籤，只是單純的機率而已。那種舉動，不可能會有神明的意志存在。」
「妳啊，這不是索爾提斯教的修女該說的話吧？」
也許是對於梅貝兒的話語感到不悅，納巴爾的右手總算是放開了劍。只見他皺著眉、搔了搔頭。
四周的乘客注意到兩人之間的險惡氣氛，開始不時地將目光投注了過來。
其中最為熱切的視線，來自坐在最前排的座位，跟著母親的大男孩與排行老二的女孩。而坐在他們後方，看來像是官僚的老紳士，從剛剛開始，也一直豎起耳朵聆聽兩人的對話。
「要我來說的話，所謂的機率，只是將結果數據化而已。既不能預測哪一根籤會被選中，甚至也無法說明籤被選中的理由吧。那不是一門學問，只不過是單純的數字遊戲罷了。」
「什麼……納巴爾先生，這可是對科學的褻瀆。」
「真正褻瀆的人應該是梅貝兒小姐吧。妳身為一名修女，卻想要否定索爾提斯教。」
納巴爾筆直面向前方，對梅貝兒說出嚴厲的話語。
坐在前方的老紳士彷彿要避開納巴爾的目光一般，將頭轉向外面。那名應該是小孩母親的女性，也叮嚀著、要孩子們坐好。
「又不是我自己要加入修道院的。這一切都是抽籤的錯！」
然而，梅貝兒情緒激動的大喊，卻讓乘客們「偷聽別人談話是種丟臉行為」的心情煙消雲散。大家的目光再度集中過去，只見梅貝兒正以可怕的表情瞪著納巴爾。
在這種險惡氣氛籠罩下，寂靜包圍了馬車內部。只有馬蹄『噠噠』踏著地面的聲響，幾乎不合時宜地輕快響起。
「媽媽，那是夫妻在吵架嗎？」
女孩打破沉默，說出這樣的話來。接著，
「不對啦，那叫作情侶吵架。」
男孩這樣子訂正妹妹的話。這句話讓梅貝兒赫然回神，她的表情凍住。
「好了，這樣很失禮。」
母親斥責孩子們的聲音傳來。不過，她的聲音此刻正因強忍住笑而顫抖著。
「嗚～……」
梅貝兒一邊發出呻吟、一邊低下頭，整片臉頰跟著染得通紅。
相對於她，納巴爾則依然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真是的，未來的旅途真讓人擔心啊。」
他一邊斜眼看著快被擊沉的梅貝兒，一邊嘟噥著。
「那是我的台詞吧。」
這些話惹火了梅貝兒，她再度用法杖的樹瘤按著納巴爾的臉頰。而且，還壓在他臉上轉來轉去……
同一時間，位於帝都沙庫拉斯南方的河港都市–波爾答。
「還沒有發現疑似的人物嗎？」
一個留著長髮、戴眼鏡的文雅男子，正在能看見港口的廣場上，等待來自部下的報告。
這名文雅男子名叫布魯諾．亞薩西尼歐。他掌管在神龍教團中最為激進的狂熱信徒集團，是亞薩西尼歐派的宗教領袖。
六個男人站在他的周圍，每個人的腰上都有配劍，看來均為悍將。其中四個人站在花圃周邊的磚瓦上，注意港口往來的行人。剩下兩個，則待在載著小小鴿舍的運貨馬車旁仰望天空。
「亞薩西尼歐大人。索爾提斯的勇者，真的會經過這裡嗎？」
正在監視四周的大鬍子男人，衝口說出這樣的疑問。
「要從沙庫拉斯前往龍之山脈，最短的路線就是從波爾答這裡乘船，一口氣上溯費魯維河。因此，在這裡埋伏他們是最妥善的計劃。」
布魯諾緩緩地用溫和的語氣回答男人的疑問。
「要是他們對埋伏有所防備，而改走別條路線呢？從沙庫拉斯出發的話，下一站會停留的地點，有波爾答、鄰近的里巴普爾、東邊的諾德斯、北東的米斯陶斯、西邊的夫梅達、南西的凱爾吉以及北邊的帕里艾斯。他們到底會往哪個方向走……」
「雖然從沙庫拉斯往外，二十個方向都有城鎮。不過，要一一監視所有的地點，等於是無能的象徵。」
男人接下來的問題，讓布魯諾露出得意的表情。
「如果邪教的勇者使用水路，那他們必然會經過波爾答這裡的港口。就算他們要到比這裡更下游的里巴普爾、桑多、譚布爾的港口搭船也是一樣。」
「是……嗯，就是這麼回事吧。」
大鬍子男人一邊對他的說明感到釋懷，一邊結束監視，將目光投向布魯諾。
「而且，一旦他們走陸路，即使他們不想，還是不得不經過位於西邊的夫梅達鎮。因為沙庫拉斯的北邊與西邊，都有險峻的岩之山脈阻擋去路。如此一來，他們只得通過位於南方唯一的出口。」
「啊，所以才把隊伍一分為二，在這裡與夫梅達設下埋伏嗎？」
了解之後，男人再度將視線投向往來的行人。
「不用考慮他們渡河通過南側河岸、從北方迂迴繞過岩之山脈，或是出海從別條河前往內陸的可能性嗎？」
大鬍子男人說出這樣的可能。
「雖然有這個可能，不過，在此就先在常識範圍內思考吧。反正我們也不懂邪教的神明在想什麼。」
「說的也是……」
布魯諾的回答，讓男人發出大大的嘆息。
「對了，亞薩西尼歐大人。索爾提斯教的那群人，到底選出了怎樣的勇者？說到勇者，就會讓人想到擅長武術的悍將……」
「這才是難以估算呢。」
布魯諾一邊苦笑，一邊刻意地聳聳肩。
「既然是索爾提斯教的邪神，說不定會出乎我們的意料，讓老弱婦孺當上勇者呢。」
「也就是說毫無頭緒嗎？」
「嗯，就是這樣。」
「嗯～……」
男人突然抱著頭發出呻吟。
「這樣的話，就算在這裡監視，我們也無從得知勇者是誰啊……」
「第六隊長。雖然說毫無頭緒，但是，對方好歹也是肩負帝國命運的勇者。應該會有相稱的裝扮，或帶著類似勇者之證的東西才是。」
布魯諾以毫無根據的猜測，有力地回答眼眶泛淚的男子。
「比如說…像什麼樣子？」
「這個嘛……既然是索爾提斯教的勇者，應該是神官或修道士的模樣吧，或者是軍裝？不然就是外表上看來像個旅人，卻攜帶著刻有索爾提斯紋章的隨身行李……」
布魯諾試著想像出各種勇者的身影。
「結果，我們仍是什麼也不知道……」
看著努力思索的布魯諾，男人大大地垂下頭。
就在這時，
「喂，鴿子飛過來了。」
待在貨運馬車旁的男人這樣說著，指向了天空。
「是移動鴿嗎？」
「不會錯的。鴿子腳上綁著通訊管。」
發現鴿子的男人回答布魯諾的確認。接著，他如同在歡迎鴿子一般，攤開了雙手。
「很好、很好，多虧你能找到這裡飛回來。」
鴿子降落在男人的左臂上，像撒嬌似的啄著男人伸出的右手食指。
「很好，好孩子。來，你送了什麼信過來？」
男人一邊稱讚鴿子，一邊從綁在牠腳上的管子裡，拿出了滾成一團的紙條。達成任務的鴿子，飛到貨運馬車載運的鴿舍處，以鳥喙靈巧地打開小窗、進入籠中。牠與鴿舍裡的同伴們用鳥喙彼此輕輕打個招呼。
這種移動鴿與普通的信鴿不同，是被訓練成會在兩個移動的鴿舍間往來的鴿子。怎麼找到改變地點的鴿舍方法並不一定，不過，移動距離如果在十幾公里以內，鴿子就能準確地找到鴿舍飛回來。
「上面寫著什麼？」
「這是來自沙庫拉斯北門的報告。在前往北方帕里艾斯的馬車乘客中，似乎有一對穿著旅行裝束的劍士與修女二人組。」
「什麼！？他們果然對埋伏有所防備，往反方向前進了嗎？」
聽到信上的內容，大鬍子男面露嚴厲之色。
「很有可能就是勇者。信上說是二人組…代表勇者有攜帶隨從嗎？」
布魯諾也一臉認真地傾聽著信上的消息。
「關於那兩人的模樣—劍士穿著近衛士官的制服，攜帶長劍，階級則是見習小隊長。修女是正修女，手拿碩大的木杖。雖然階級不明，不過，從她的袖章鑲有金邊，以及背包垂掛著平底鍋、砧板來看，似乎是個宮廷廚師……」
「那傢伙是笨蛋嗎！」
布魯諾還沒聽完，就以激動的聲音打斷了讀信聲。
「那不就和外表上看起來一樣，只是前往某個北方國家的宮廷廚師與擔任護衛的士官罷了。這種小事不必一一報告！」
布魯諾神經質地扶正眼鏡的位置。
「您說得對……」
看著布魯諾的樣子，讀信的男子搔了搔頭、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
好了，現在場景回到報告中的劍士與修女，也就是納巴爾與梅貝兒兩人──
「哇～雖然平常就是這樣，不過這座溪谷好險峻～居然能在這麼狹窄的山谷裡，建造寬敞的馬車道，真是讓人佩服。」
他們還在搖曳的馬車中繼續著旅程。
溪谷宛如深深刻劃岩山而成。而幾座拱橋，沿著裸露的岩石表面並排在一起，建成寬敞的馬車道。
他們所搭乘的馬車，此刻正走在這條道路上，漸漸朝溪谷深處前去。
溪谷谷底是條乾涸的河川，已化為崩塌岩石的堆積場。從這裡，已經完全看不見位於溪谷入口處的山毛櫸森林了。
就連溪谷谷底，都因為今天的朝霧而朦朧得一片模糊。
「啊，看到了。那是渡過這座溪谷的第一道難關—祈禱之橋。」
直到剛剛為止還在吐露的不滿，早已經不知飛哪去了。梅貝兒將身體探出馬車，眼睛因為眼前的景色而亮了起來。
「那座橋長度有八十公尺。在它建好之前，前往溪谷對側，走舊馬車道可是得多繞十八公里的路程。而在舊馬車道建造之前，好像是利用運貨的纜繩牽引，在深達一百二十公尺的溪谷上下來回呢。」
就在梅貝兒說著這些事時，馬車已來到了由巨大磚瓦建造的拱橋前。
「雖然現在一下子就能通過了，不過對從前的人來說，要前往這座橋所跨越的距離，可是得花上一整天的危險旅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