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櫻花對日本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櫻花的花朵盛放時,擁有一種不屬於俗世的美麗與高雅,謝落時也另有種虛幻和高潔感──
「你母親就像這種花一樣。」
那棵櫻樹上有道用刀子深深刻出的十字痕,看起來宛如一支十字架。朝倉站在樹前,抬頭仰望上方。
現在這棵樹上長滿了花落後的嫩葉,由於時間已至夏季,綠葉更是繁茂,甚至在他頭上形成一道綠色屋簷。日光穿過搖晃的枝葉,一閃一閃地照在朝倉臉上。一停下腳步,剛才走過山路而流下的汗水便因為清涼的微風而退去。柔和的樹葉摩擦聲輕輕響起,猶如有人在耳邊低喃。
朝倉將帶來的野餐墊攤開鋪在樹下,坐下來喝著水壺中的冰茶,並打開膝上當作午餐的三明治包裝。
朝倉是個老師,他任職的學校目前正逢午休。這個地方離學校有些距離,聽不見學生的吵鬧聲與鐘聲,整個空間裡只有鳥鳴與枝葉的沙沙聲。
不過這份寧靜也很快就被一道逐漸靠近的庸俗腳步聲給破壞了。
「──朝倉。」
有名男子自山路走來,站在朝倉面前,令他不悅地皺起眉。
「我現在要吃午餐,不要煩我。」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嗎?」
身穿西裝的棚橋露出淺淺的微笑,手上還拿著福利社的麵包袋。他的笑容非常討人喜歡,足以使學生與他們的監護人看得入迷,可朝倉看了卻只想朝他吐痰。
「不要,跟你在一起的話,飯會變得很難吃。」
「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如果櫻花有開那就更棒了。」
棚橋顯然根本沒在聽人說話,朝倉明明已經拒絕,他卻還硬是在對方身旁坐下。見狀,朝倉轉動腰部,改變自己面對的方向。
朝倉任教的學校建於山腰,從後方透過山路往山裡走,就能夠到達這塊開放的平地。這裡聳立著一棵巨大的山櫻花樹,樹幹粗得就連大人伸出雙手都無法環住,看來樹齡應該很大了。這棵樹位於森林深處,當它開滿櫻花時,看起來就宛如只有這裡處於一片櫻色的春靄中,非常美麗。不過此處位在深山,幾乎沒有任何人會來,但朝倉卻很中意這裡。即使不是櫻花綻放的季節,他也喜歡來這裡獨處。
「朝倉,你暑假也會留在宿舍吧?」
棚橋一面拉開罐裝咖啡的拉環,一面說道。朝倉沒有看他,只是邊嚼著三明治邊以粗魯的口氣回答:
「畢竟我在日本沒有房子啊,去年也是回我爸在英國的住處,不過今年我沒有這個打算。」
「宿舍餐廳也不會開唷。」
「我會自己煮。」
「你煮得出來嗎?明明就笨手笨腳的。」
朝倉聽出棚橋說話的語調中帶有些許笑意,斜眼瞪向他。
「別小看我,這種小事我當然做得到。」
「哦~~」
棚橋咬下在福利社買的咖哩麵包。對朝倉來說,日本的咖哩麵包都有些過甜,原因就出在裡頭的咖哩醬汁。
「我也留在宿舍吧。」
棚橋以悠哉的口吻這麼說道,於是朝倉再度皺起眉頭。
「啥?你在說什麼傻話。你沒住在宿舍裡,又有自己的房子,哪能說留就留啊。」
「又沒關係,反正是難得的暑假,就當作是集訓。」
「你都已經是大人了,還放什麼暑假。」
「大人也是需要暑假的。」
看著棚橋張大嘴咬著咖哩麵包的舉動,朝倉無法理解他怎麼有臉說自己是個大人。棚橋一點兒也沒變,雖然外表成長為適合穿上西裝的成熟模樣,內在卻仍和高中生那時相同。朝倉怒火中燒,冷淡地放話道:
「宿舍沒有房間給你。」
「舊館不是還有空房嗎,只要你這個舍監同意就行了。」
「誰會同意啊,一想到要跟你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就反胃。」
即使說到這種地步,棚橋也只是嘿嘿地傻笑著,半點不像是忍氣吞聲的樣子。
「真是冷淡,我們以前明明不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是同房的室友呢。」
「──我絕對不要。」
朝倉瞪著那張善於迎合他人的俊美臉龐,以針對的口氣說道:
「對我來說,那只是段令人想要永遠抹去的記憶。」
「……想要抹去的記憶、啊。」
如此輕喃的棚橋臉上仍掛著笑容,他既開朗又會照顧人,被學生們認為是可靠的老師。但朝倉卻覺得他的笑容非常可疑,他心中鐵定在想著不好的事情──不,朝倉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會有錯。
證據就是,棚橋繼續掛著那張笑臉面具,這麼說道:
「那,如果我說只要你同意讓我住宿舍,我就刪掉那張照片呢?」
朝倉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還留著那種東西啊?」
「因為那張照片對我很重要。」
「……」
「只要暑假期間的十天就好,跟我一起過嘛……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棚橋坐著,雙手抱住立起的膝蓋,用猶如乞求的目光由下往上凝視朝倉,一臉撒嬌的模樣。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總能厚顏無恥地做出這種表情,而且適合到令人光火。
「你同意的話,我就刪掉。」
棚橋漾起甜美的笑容,用宛若誘惑的聲音述說道。朝倉深深吸了一口氣,由於太過憤怒,他的情緒變得相當激動。
「我其實、打從心底、討厭你討厭得要死。」
棚橋天真無邪地笑著。
「好過分,我可是喜歡你喜歡得要死呢。」
「……」
雖然還沒享用完三明治與紅茶,朝倉卻收起這些食物並站起身。他用曾被學生說過眼神很可怕的三白眼(譯者註:指瞳孔太過靠近上方或下方,導致眼白面積看起來很大的眼睛。)瞪著棚橋,用自己最冷漠的聲音宣告:
「那你就去死一死吧。」
Ⅰ 十六歲 春
那個人又白又可愛,還有著好聞的香味,讓自己好想把他吞下肚。
整座學校被高聳的牆壁所圍繞。
「好高啊……」
圭仰望高過自己許多的牆壁,輕聲嘆息。
用石頭堆成的老舊石牆表面長滿青苔,上頭還有著白色的土牆與磚瓦屋頂。無論怎麼看,都像是道團團圍繞著寬廣校地的城牆。高聳的牆壁綿延不絕,足以讓人心中湧起一股不安,覺得一旦進入其中,或許就無法脫離此處。
校門也是,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為那根本是道城門。附有懸山式屋頂的堅固金屬門就這麼阻擋在訪客面前,散發出的威嚴令人一看就想改變行進方向。
實際上,這所學校正是建在城的舊址上。雖然如今留下的只剩城牆、城門還有位於校地內的幾個倉庫和水井,但這道牆與大門讓這裡有著其他學校沒有的壓迫感。
這裡是瑛林學院大學附屬高中。
這是所遠近馳名的名門私立高中,提倡允文允武的教育方針,學生不僅成績優異,運動和武術也相當出眾。
「唉──」
圭再次重重地嘆了口氣。
一想到接下來的三年都要被關在這道牆中度過,口中便湧出止不盡的嘆息。
可是像這樣一直在門前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因此他無可奈何地跨入金屬門內。和圭一樣下了公車的學生接二連三地通過大大敞開的校門,而且大家全都穿著便服。雖然入學典禮明日才會舉行,但住宿生必須在今日入住宿舍,所以今天前來的都是預備住進宿舍的學生。
門內的校地十分寬廣,都會學校根本無法與其相比。校舍、體育館、武術場和游泳池等設施隔著廣闊的距離散布在校園中,處處都可見到有著白牆的倉庫以及看起來頗具歷史的古老建築,感覺就像個一個小型的城鎮。牆壁環起的區域中還有個茂密的樹林,圭之後要居住的宿舍就位在那片林中。
他照著為新生而立的指示看板繞到校舍後方,進入樹林,從枝葉間灑落的陽光和鳥囀令人感覺不出這裡竟是所學校。這片樹林面積遼闊,圭踩著沒有鋪設過的道路不停往前。一穿過樹叢,宿舍便近在眼前。
作為宿舍的建築物與附有瓦屋頂的日式大門和圍牆不同,是幢古色古香的洋樓,外觀類似懷舊旅館,看起來也相當老舊。建在一片綠意中的褐色洋樓,看上去就宛如外國的風景。單是這幢樓本身,或許就是幅美得足以入畫的景色,但是──
「唉──」
圭再次唉聲嘆氣。
「從今天開始就要在這裡展開有如囚犯般的生活了嗎……」
「──囚犯?」
這時,他的耳邊傳來一道回應的聲音。
圭一轉過頭,便發現身後站著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應該是搭乘同一班公車前來的新生吧。對方注意到圭的視線,輕聲地笑著。
「我反倒很期待住在這裡的生活,並不覺得有哪裡像囚犯了。」
這位學生站立的姿態筆直又優雅,嘴角掛著淺笑,眼尾有些上翹的細眼給人一種伶俐的印象。瑛琳的入學考並不簡單,因此自全國各處聚集而來的學生盡是些資優生,他在原先就讀的國中肯定也是名列前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