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烙印勇士》到《黑暗靈魂》：三浦建太郎的遺產

作者 / 拾元

預計2022年2月上市的奇幻冒險遊戲巨作：《艾爾登法環》，在預告片、乃至於網路測試中，玩家都可以看到那棵高聳入天、彷彿由黃金光芒構成的大樹，作為世界的中心。而熟悉《烙印勇士》的讀者，大概都有強烈的既視感：這不正是古力菲斯擊敗庫翔帝國的恐帝之後，由其巨大化的身軀變化而成、連結幽界和現世的光樹嗎？

異端的影響力

源自北歐神話的「世界樹」概念，雖然早已是各類奇幻創作的常客，但以光樹表現者也不多見，這顯然是有意為之。以《黑暗靈魂》系列、《血源詛咒》、《隻狼》等經典享富盛名的宮崎英高，從未隱藏其對於《烙印勇士》的熱情。在他製作的電子遊戲中，有關《烙印勇士》的致敬是屢見不鮮：超過常人身高的巨劍、連射弩、義肢內藏火器、宛如烙印的獵人印記、曾經征服諸國卻又一夕間滅亡的古代霸王、僅餘單手揮動大劍的騎士、超越肉體極限的捨身劍技……。加上整體殘酷無情的黑暗世界觀，某種程度上，宮崎英高可說是三浦建太郎一部分創作精神的傳火人。

作為黑暗奇幻宗師之作，《烙印勇士》對於後世創作者的影響不言可喻。在此之前，日本的中古奇幻故事流行的是《羅德斯島戰記》、《勇者鬥惡龍》這類，通常有著標準「英雄之旅」脈絡，「劍與魔法」的王道情節。而性情乖張不遜、滿懷憎怒的凱茲，揮劍砍殺形貌恐怖至極的深淵魔物，這般異樣風景，無疑為整個奇幻創作圈帶來新氣象。

以同一時期的作品來類比，可以感受其中獨特性。《烙印勇士》最早是從1989年10月開始連載。就在同一年，僅差一個月左右，三条陸原作、稻田浩司作畫的《勇者鬥惡龍：達伊的大冒險》，也登上週刊展開旅程。兩部都是非常好的傑作，但相較於達伊的王道，烙印似乎更應說是奇幻的變體、異端、甚至邪道的演出。

不論畫面或故事，如此陰暗殘虐的作品，竟能夠得到世界廣大範圍的接納和暢銷（2021年為止，累積發行量達5000萬冊），其實令人稍感訝異。除了頂級的敘事、人物塑造，以及最為人所稱道的通神作畫，讓人讀過後有口皆碑之外；筆者認為，《烙印勇士》出現時，正好承接了二十世紀八O年代少年漫畫黃金時代的遺緒，因此使其有更充分的環境持續成長。

少年長大之後

安達充、高橋留美子、鳥山明、原哲夫、北条司、車田正美、高橋陽一、荒木飛呂彥……，把八O年代各大少年漫畫週刊的作者陣容一字排開，用豪華也不足以形容。但若非以漫畫為主要嗜好的核心漫畫迷，畢竟不會一輩子都在看少年漫畫。隨著讀者年紀增長，在情感面會更需要面向偏成人的青年漫畫。這時候，被黃金陣容的少年漫畫養大胃口的讀者，就會受到《烙印勇士》的衝擊。

我大約也是在高中左右讀到《烙印勇士》。於此之前，其過於厚重的作畫風格，以及對暴力的濃密刻劃，在兒童或少年少女眼中是可怕的。但高中以後，隨著升學壓力、與父母世代不同的觀念扞格，以及青春期經歷帶來種種抑鬱和對生活現況的不滿，反而需要黑暗悲慘的故事，作為情緒的共鳴或宣洩出口。而《烙印勇士》，顯然就是青少年在成長階段，當時候所能接觸到最悽慘動人的作品。

包括主角凱茲慘絕人寰的種種經歷、至死方休的受詛咒命運，還有劇中主要角色們種種非死即殘、或精神受到嚴重打擊的遭遇，三浦建太郎都以那兼容粗豪和精細的畫技，準確地描繪出來。曾經讀慣了以「友情、努力、勝利」為宗的少年漫畫，進到像烙印這樣的作品之中，當然是大受震撼，也就像凱茲一樣，記憶被烙上永難磨滅的烙印。

但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傳世神作，絕非只是一味賣慘而已。三浦大師臻於極致的畫功，帶來視覺盛宴、使之跨入藝術高峰，當然也值得稱頌；更重要之處則在於：《烙印勇士》在一個宏大壯闊的奇幻史詩架構下，為角色灌注真實而複雜矛盾的人性情感，描繪了一個人與人之間愛憎交織的群像傳奇。

有時候會看到一些評語說，「《烙印勇士》其實是一部少（淑）女漫畫」，這不單單只因為他在日本女性讀者漫畫的重鎮——白泉社旗下雜誌連載；更由於其鋪陳凱茲與古力菲斯之間的恩怨糾葛，是如此的細密綿長，同時，劇中最大悲劇還來自愛情和佔有的欲望。這些都是一般面向男性讀者的漫畫少見的表現。哪怕我們大多時候，都在凱茲揮動巨劍斬殺魔物或使徒時，感受到絕對雄性、令人血脈賁張的剛猛氣息；當古力菲斯、凱茲和喀絲卡三人視線在彼此身上流轉時，也顯示出三浦建太郎對細膩情意掌握的企圖，突顯本作陰性而幽微感情豐滿的另一面。

典型的男性讀者會在其中看到戰鬥，典型的女性讀者也能在其中發現愛情。使性別分類的邊界模糊化、跨界在男性向與女性向之間，或許也是《烙印勇士》獨到的價值所在。

經典請讀原作

由於網路環境完善和影音串流風行，現在愈來愈多人接觸動漫畫次文化時，是只看改編動畫，而不讀漫畫原作。或許因為看影片比起讀紙本來得輕鬆吧？總之，漫畫和動畫在大眾傳播上，似乎有著此消彼長的趨勢。

這當然是蠻可惜的。像《進擊的巨人》動畫做得很好，但漫畫原作也能看到動畫篇幅不足以呈現的細節，以及透過網點陰影、效果線和分鏡，感受到諫山創創作的魅力。而《烙印勇士》更是如此。在此請聽筆者一個勸告：要看《烙印勇士》，請永遠、永遠、永遠都從漫畫原作下手，先別看任何一版的動畫。

從九Ｏ年代至今，包含黃金時代篇的劇場版，《烙印勇士》有過數次的動畫化。其中可能偶有佳作，但在敘事節奏和美學呈現上，其無論如何都必定遠不及漫畫原作。這或許也不能怪罪動畫製作人員，畢竟三浦建太郎的作畫工藝，以漫畫而言已經達到化境，正常動畫基本上不可能重現三浦老師的圖畫。

然而一碼歸一碼，既然動畫版無法正確、完整地呈現出漫畫的精髓，就請先看漫畫版，以免因為文本表現的落差，而對《烙印勇士》產生錯誤的評價。

絮語

三浦建太郎老師的猝然辭世，於今年引發各界關注。有些人可能會問說：既然因為作者過世，使得作品永久斷尾，那《烙印勇士》這部作品還值得看嗎？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傻問題：作品本身的價值，永遠不會因為完結與否而貶損。而像《烙印勇士》這樣斷代級的永恆經典，更是什麼時候開始讀都不嫌晚。親身體驗過其中的劍戟交鋒和情仇愛恨，才能夠理解為何廣大讀者對於這段未竟旅途，都感到如此地惋惜；同時還矛盾地為凱茲終於能夠不再戰鬥，停留在妖精島這個稍微平靜的此時此刻，而感到有一絲絲的寬慰……。

《烙印勇士》雖然不再有完結之日，其先鋒性啟發的黑暗奇幻敘事格局，也已經被包括《黑暗靈魂》系列等後起之秀所繼承。而今，作為三浦老師遺稿的最後一冊單行本發行，且讓我們從中再度回味大師風采，向這三十多年來的旅途正式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