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坐於廳堂正中，雖蒙著雙眼，仍能窺見他緊蹙的眉宇。他已經派人出去尋找蓮艾的蹤跡，但一時還沒有消息。
一旁小丫鬟見他手邊茶都涼了，便想給他換上熱茶，只走了幾步，步年面孔就對準了她。小丫頭有些發怵，對方周身的氛圍太過可怕，讓她不敢靠近。
「將、將軍……我給您換茶。」小丫鬟磕磕巴巴說道。
步年極不耐煩地嘖了聲，擺手讓她退下。他重新面對門口的方向，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整張臉都似冰雪鑄成，剛毅中透著漠然。
從蓮艾失蹤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時辰，步年第一次發現時間原來可以如此漫長。
他在這漫長的等待中，耐心逐漸耗盡，情緒更是接近狂躁。
在燈會上給蓮艾遞信的小童很快便被步年的人找到，步年一聽蓮艾被人叫走，就想到可能是左家姊弟使的計，而經小童口述，傳信的人也果然如步年所想，是左翎雪。
左翎雪必定以解藥為餌，將蓮艾引出了城，只是不知道那傻子會不會任對方擺佈，讓自己置於危險之中。
步年想到此處便霍然起身，似乎已經無法再乾坐下去。
他剛要抬步，門外粉紫便急急奔了進來，同時嘴裡還叫嚷道：「回來了、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步年緊握的雙拳倏地一鬆，還沒來得及放下懸著的心，粉紫接下來的話就讓他的神經重新繃緊了。
「……左翎雪跟著公子一同回來了！」
蓮艾覺得身體裡有團火，不斷灼燒著自己的喉嚨和腸胃，從喉道裡不斷湧上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他在前面一步步艱難地走著，左翎雪就跟在他身後，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到達城門口時，蓮艾已經氣喘吁吁，只能扶著城牆小步往前。忽地胃裡一陣翻絞，他捂住嘴就要吐出來，但最終只是乾嘔。
「快走吧，再慢點就來不及了。」左翎雪在他身後涼涼說道。
蓮艾也不回頭，更不與她搭話，就像當她不存在般，繼續往將軍府方向走去。
等好不容易回到將軍府，他眼前已經開始隱隱浮現黑斑。
「公子回來了！」管事和粉紫都焦急地等在大門口，一見到他的身影，都沒到門口，管事就迎了上來，而粉紫則快速往府裡跑去。
「公子你可算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他一眼見到蓮艾身後的女子，聲音一下子堵在了喉頭。
「這……這……」他看看蓮艾，又看看左翎雪，不知道該不該立刻叫人將這朝廷通緝要犯拿下。
左翎雪做了個雙手敞開的姿勢，讓管事看清楚她並沒有帶武器，「放心，我是來投案的，不是來打架的。」
蓮艾一把抓住管事的手，「叫人去請梁太醫過來，就說將軍要試藥，讓他準備四份解藥。」
「四、四份？」管事的視線不敢離開左翎雪，但當他聽到蓮艾的話後，還是忍不住看向對方。
蓮艾沒有多言，只道：「你照辦就是。」
隨後，他越過管事就往將軍府內走去，才踏進門檻，步年便帶著人出來了。
侍衛們手持武器，將左翎雪團團圍住。
蓮艾見步年一步步走向自己，那恐怖的威壓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整個人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
步年在他身前腳步一頓，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蓮艾嚥了口唾沫，知道步年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他剛要開口解釋：「將軍，我……」話才出口，便被一個巴掌打斷。
步年冷聲道：「這巴掌，是罰你的自作主張。」
蓮艾捂著被打的那半邊臉，其實並不如何疼，只是有些懵。
蓮艾垂下眼，沒有再做解釋，的確也是他自作主張，步年並沒有罰錯。他視線盯著地上，就見步年換了個方向，朝左翎雪那邊走去。
原本包圍住左翎雪的侍衛自覺讓出了一個缺口給他通過，步年在距離左翎雪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妳還想耍什麼花招？」
左翎雪一手輕撫小腹，苦笑道：「我還能耍什麼花招？步年，我願意用我和甘焉的孩子來與你作交換，求你放過左家其他的人。」
步年聞言挑了挑眉，恍然道：「妳懷孕了。」
回憶天浮寺一戰，左翎雪那會兒會突然不支，原來並非受了什麼隱傷，而是動了胎氣。
「是，我懷孕了。」左翎雪閉了閉眼，「我爹已經死了，甘焉又被你們軟禁，加上現在我也投案了，那些殘餘叛黨成不了大氣候。放過左家其他人吧，我弟弟根本沒有參與謀逆，他是個好孩子，不曾想過傷害任何人。」
步年背著手，表情半點不動，半晌才道：「妳既已決定投案，為何還要送信給蓮艾，讓他去見妳？」
蓮艾聽到自己的名字，抬頭看向他們，而左翎雪正好也看向了他。兩人四目相接，蓮艾不知道對方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什麼，他只在她眼裡看到了一片複雜難言。
左翎雪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會傻到為你試藥。」
步年就像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般，朝一邊偏了偏頭。
他眉峰緊緊蹙起，聲音透著忍耐與壓抑，「什麼試藥？」
「他服下了我給他的焚天，現在和你一樣，不、比你還要糟糕點。再是不快點吃解藥，他恐怕撐不過今晚。」
蓮艾連忙將視線移向步年，步年在靜止了一瞬後，似乎終於理解了左翎雪這句話的意思，眉頭先是慢慢舒展開，然後便像疾射而出的箭，猛地伸手扼住左翎雪的脖子，逼近到她面前。
「解藥呢？」他的聲音沉到極致，每個字都彷彿自齒間逼出。
左翎雪被他掐著，呼吸都不暢，更不要說回答他的問題了。然而她卻並不掙扎，似乎已經完全放棄了抵抗。從她進將軍府、或者說從她走進京城地界那刻起，她就不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蓮艾看到左翎雪面色已經從蒼白變成了豬肝色，再掐下去說不定就要把人掐死了，忍不住開口勸阻道：「將軍……」
「你閉嘴！」步年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一聲怒喝將他的聲音完全壓下。
蓮艾見他額角青筋暴起，完全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心裡不好受，胃就更疼了。
步年雖然吼了蓮艾，但手上力道還是輕下來了，左翎雪發出急促的幾下深呼吸，只覺得耳邊嗡嗡的，有些聽不清聲音。
但她眼睛還能用，能看到步年雙唇一開一合的，似乎在追問她解藥的事情。
「沒有解藥，我也不知道解藥是哪一個。」她虛弱地笑了笑，透著些幸災樂禍，見步年手上力道又要加重，她壓低嗓音道：「你要想繼續完成你的大業，便要懂得取捨。」
一年多前，她沒試出蓮艾是真金還是廢鐵，如今卻叫她試了個徹徹底底。
步年哪裡會為了一塊廢鐵大動肝火？就連她當年說自己要嫁給甘焉時，對方都不曾如此生氣過。
步年好歹與左翎雪有過一些交情，知道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對方沒必要說謊，她確實沒有解藥。
這讓步年更為惱怒，他不喜歡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更不喜歡處於被動的狀態。
他一推，鬆開對左翎雪的鉗制，隨後揚聲道：「去請梁太醫！」
躲在角落見機行事的管事立刻上前答話：「回將軍，方才公子已經讓我派人去請了，這會兒估計已經在路上了！」
步年聽他這樣說，一下笑了，卻是怒極的表現。
他轉身大步往府內走去，同時高聲下令：「將要犯左翎雪押往大理寺。」
蓮艾正要跟在他身後往裡走，就聽到他接下去的命令：「將赫連艾關進南廂房，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准放他出來！」
蓮艾一下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前方高大冷峻的背影。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訓練有素的侍衛已經將他架住，並收走了他的武器。
「等等！將軍！」他慌了，徹底地方寸大亂，「為什麼要關我？」
步年腳步一頓，卻並未停留，也沒有回答他的話，下一瞬又繼續前行。他這樣的反應讓蓮艾更是不安，比服下焚天時還要不安。
他想掙脫侍衛們的鉗制，可他的掙動只是徒勞。
「將軍，你要做什麼？」他見步年頭也不回，心中逐漸升起一個可怕的想法，他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將軍！將軍！」
他不停呼喊著步年，到最後急了，索性直呼名諱。
粉紫跟在步年身邊，憂心忡忡地收回投向蓮艾那邊的視線，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向步年問道：「將軍，您打算讓公子為您試藥嗎？」
步年雖然眼睛上蒙著布，卻根本不像個看不見的人，腳下來去無阻，在將軍府裡走路都不需要猶豫。這會兒步子跨得有些大，就是粉紫都得不時小跑幾步才能追上。
「讓他為我試藥？」步年像聽到什麼無趣又荒唐的笑話，嘴角扯出一抹敷衍的弧度，「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欠他這樣大一個人情？他若為我試藥死了，我就得一輩子都記著他對我的恩情。」
他狠狠道：「想讓我一輩子耿耿於懷？他做夢！」
而另一邊，蓮艾被鎖進了僻靜的南廂房，無論他怎麼拍打房門，院門外的侍衛都無動於衷。
他的掌心拍得通紅，嗓子也早已叫啞，他卻仍然用嘶啞的聲音繼續叫喊著。
「步年，放我出去！你要做什麼！你放我出去！」他不斷拍著門，突然胃裡一陣劇痛，他捂著嘴，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來。
這口血嘔出來後，他便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順著門板滑到地上，斜倚著門框。
「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他唇角沾著血，嘴裡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句話，而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我錯了、不要這樣對我……」
眼淚落到嘴裡，混著鮮血，成了一種又腥又苦的味道，蓮艾這一生都從未嚐過這樣令人絕望的味道。
他將臉埋進掌中，嗚咽著說道：「不要這樣離開我……我知道錯了、不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