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戮應該在我被帶出灼夜城之後,就待在銀天的據點了,所以尤修亞傳話之後,他很快就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我看著走進屋子的他,還是那半張毀容的臉,還是那氣定神閒、平靜中帶著霸氣的身姿,雖然對他來說我們也只是幾天沒見而已,對我來說卻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熟悉又有些陌生。
他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咖啡,隨後坐在我對面。
「……對妳來說,我們應該已經幾百年沒見了吧?還記得我的臉嗎?」
「當然記得。其實也沒那麼久,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是靠深度冥想度過的。」
「是嗎?妳看起來沒怎麼變,很好。」
在零戮面前,我本能地不想表露出軟弱和狼狽的一面。
於是我回答:「如果我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人的話,阿爾卡迪亞也不會選擇我使用賢者之石吧。」
這句話讓尤修亞嘴角微妙地翹了翹,對我眨眨眼。
零戮也挑眉:「這倒確實是魔王該有的氣度……那麼我就開始和妳解說一下這個深湮之力吧。」
「不。」
我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在此之前,能先簡單和我說說阿爾與你做下的約定嗎?他是什麼時候把這些事託付給你的?有關日冕的真相,你現在瞭解到什麼程度?」
「……妳真的想知道嗎?比妳想像得要早一些哦。」
我心裡咯?一下,瞇眼審視他:「比我想像得還早……遠征還沒開始之前?」
「不。是他拿到身體之後──有了自由活動的時間之後沒多久,他就暗中聯繫我了。」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再度發聲。
「你知道他把這個儀式交給你的理由嗎?」
「理由,自然是我是下一任魔王的候補了。當初阿爾卡迪亞死在戰爭中,來不及佈置傳承儀式,所以讓印記消失於世幾百年,這一次要是傳承失敗,印記再度消失,那魔族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
「……所以,如果我失敗了,就由你頂上,你我立場翻轉。」
「是的。不過,我覺得,妳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吧。」
他看著我,猙獰的面龐露出了古怪又柔和的笑容。
「妳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阿爾卡迪亞一廂情願地瞞著妳做了這麼多,絲毫不考慮妳的感受,也不信任妳身為王的資質,是嗎?」
我沒出聲,只是盯著零戮的雙眼。
「因為這個。」
隨著零戮從空間石裡拿出東西的動作,我渾身僵住了,隨後,又像是被電流通過一樣狠狠顫動了數十秒,最後只能用手狠狠掐著掌心,屏住呼吸,這才讓自己慢慢平靜了下來。
零戮放在桌上的,是一本筆記本。
這本筆記本,是過去身為辛西婭的我,為了提醒自己堅持目標、不要對過去的世界產生歸屬感而寫的日記。
這本日記一直隨著辛西婭的我,從首都格內亞一直到鍊金都市伊琴尼亞。
戰事爆發之後,我們突然被阿爾軟禁,因為事出突然,在當時被懷疑的狀態下又不能把它放進空間石裡(會被搜出來),我來不及做什麼有效處理,也沒想到之後會一去不回,所以它應該是一直留在我在伊琴尼亞的房間,在那床底下的暗格裡。
後來我們被白狼帶走,那種情況下,我也不可能要求他特意帶我們繞路拿回那個日記本。反正我把它藏得很好,也加了自毀的燃燒裝置,當時的我覺得它應該是不會被發現的。
但是,它現在卻出現在了零戮的手中,所以,一切都明瞭了。
──阿爾卡迪亞,在鍊製附靈魔偶、有了身體之後,去伊琴尼亞的地下基地探索了。
或許是出於緬懷故人的心理,或許是感嘆物是人非,他去了從未帶我們去過的區域──曾經住著辛西婭的那個小房間。
隨後,發現了這本日記。
他,在我毫無所覺的時候,知道了未來的事,也重新理解了過去那段歷史。
知道了未來的我,就是過去的辛西婭。
知道了過去的辛西婭,是幾百年後的新一任魔王。
他曾經憧憬、欣賞……想要並肩而行,最後卻背叛他的辛西婭,是現在這個還懵懵懂懂,在成長道路上摸爬滾打的小女孩。
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從一個一無是處的廢柴,成長到獨當一面的弟子,最後成了穿越時空,引導他、對他的觀念造成巨大影響的「曉光聖女」。
一個隔著數百年的……鮮血淋漓的,又溫馨、又殘忍的,沒有盡頭的循環。
在他心中,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呢?
金髮碧眼美貌高貴的聖女,還是黑髮紅眼長著翅膀和尾巴的魔族少女?
被他狠狠羞辱傷害、痛恨詛咒的背叛者,還是被他溫柔鼓勵著、愛護著、守護著的後輩?
我不敢去想,當時知道這一切的他是什麼心情。
更不敢想,他是怎麼瞞下這一切,依舊用與平常無異的態度對待我。
但我知道,從他看完那一本日記的那一刻起,他已經無法把我當成純粹的「碧安卡」或是「辛西婭」了。
……愛憎癡怨太過交纏,別說是他,連我也解不開這道題的答案。
自己曾經痛恨辱罵、發誓絕不原諒的人,卻是在未來被自己送回過去,忍辱負重補完歷史的驕傲的弟子──
對阿爾來說,這或許是超出了「可以補償」的範圍外的悲劇了吧。
其實,換了我站在他的立場上,我或許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就算再怎麼喜歡,我也無法在知曉這一切之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與對方相戀。
所以,他漸漸疏遠我,開始暗地裡為我打點一切。
未來和過去,都被這本日記束縛住了。他能做的,就只有咬著牙,吞下血和淚,把自己該做的做完。
遠離我、傷害我、挑釁我、質疑我、承受著我的不解和憤怒,把我送到那戰火紛飛的時代。
這是他身為前代魔王留給我的、充滿痛楚卻又絕對必要的傳承。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片刻,但我很快就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深吸了幾口氣,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這本日記,你看了嗎?零戮?」
我問他。
「我答應了阿爾卡迪亞,確認他死亡之後才翻開它。所以就最近這幾天,我把它看完了。」
他靠在沙發中,用那張猙獰的臉做出了盡量溫和的微笑的表情,神情誠懇,語調帶著安撫。
「……妳辛苦了,碧安卡。」
我終於沒有忍住,從喉嚨中漏出了嘶啞顫抖的氣音。
然而魔王不需要眼淚。
「別說沒用的了。」
我強行讓自己露出一個狀似輕鬆的笑容。
「說說那個深湮之力吧。」
零戮沉默幾秒,斂起微笑,認真回答我:「深湮之力,其實就是和聖銀之力相反的力量。」
「聖銀之力是光系,深湮之力是暗系?」
「不。」
零戮搖搖頭,「確切點說,聖銀之力是破壞,而深湮之力是創造。」
……竟然是這樣的概念?
不過,仔細想想,魔王印記和勇者印記是亞當靈魂一分為二而成,亞當是鍊金生成的完美靈魂,而鍊金術的本質,不就是破壞和重構嗎?
──好吧,雖然他的靈魂被割裂成兩個印記之後,似乎失去了作為鍊金術的性質,不然我和蘭斯洛特就能發動對鍊金道具的等級壓制了……目前看來我們對鍊金道具並沒有什麼等級壓制能力。
「魔王覺醒深湮之力之後,只要發動它,周身就會四散出源源不斷的生長之力,在一定範圍內,沐浴到這種力量的人、動物、植物,都會加速修復傷口、快速成長。」
我愣了愣。
「……什麼?魔王的大絕招竟然是全體回復術?」
「是的,範圍可以達到方圓數千米,甚至是幾十公里,看魔王的實力而定。當初阿爾卡迪亞靠著這一招帶領魔族,數次以少勝多。
這個力量表面上看起來並不如聖銀之力那般威風凜凜博人眼球,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實戰效果還是不錯的,在戰場上甚至比聖銀之力有用許多。聖銀之力畢竟只能強化一個人,而深湮之力卻可以讓所有的己方都受益。」
「確實。」
我點點頭,有了點摩拳擦掌的感覺。
「那,零戮,儀式什麼時候開始?」
零戮笑了,喝了幾口咖啡,神色悠然地看著我。
「妳做好準備的話,隨時都可以。」
「我需要做些什麼準備?你剛才說,我需要以現在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通過你的考驗?」
「是的。妳需要做的,是心理準備。」
「……我需要戰鬥嗎?」
「當然。妳戰鬥的對象是我。贏了我,妳就能正式覺醒,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魔王。」
我愣了一秒才回神:「你確定?以我現在這樣的狀態……和你戰鬥?」
「是的。」
零戮似乎完全沒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很不合理,神色平靜地點點頭:「要挑戰嗎?」
「……那自然是要的。」
於是零戮神色一鬆,嘴角翹了起來:「很好,那我們換個地方吧。」
「等等。」
尤修亞在一邊插嘴:「就算老師很擅長以弱勝強絕境逢生,但那至少得有使用計策和道具的空間吧?現在她全身魔力迴路被封死,無法呼喚大惡魔,魔王印記也被封死、空間石和封獸石也無法使用,幾乎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切攻擊手段,相當於一個普通人,這種情況下和你對上,豈不是單方面挨打?」
「確實是這樣。」
零戮點點頭,看向我,神色揶揄。
「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實力差太過懸殊,很有可能戰鬥開始之後,妳就真的處於單方面挨打的狀態了,就算這樣妳也決定挑戰嗎?」
我搖搖頭,笑了起來:「你這是明知故問。」
於是零戮對尤修亞做了個攤手的動作,尤修亞則捏捏眉心嘆口氣:「那至少給老師一件武器吧?」
零戮衝我挑眉。
「一把普通的長劍,不能再多了。」
「可以。」
幾分鐘之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巨大的空間──看起來像是建在地下的角鬥場。
我環視一周,神色複雜地看向尤修亞。
「你們這據點挺大的啊。」
「那自然,這幾百年可不是白過的,我們在這裡潛伏活動很久了,一切都是為了現在這一刻。」
我點點頭,接過尤修亞遞過來的長劍,看向走到我對面的零戮。
他還是穿著他那身漆黑的輕鎧,不過手中倒是沒拿之前拿著的那柄長槍,而是也拿了一把劍。
不過,他這把劍看著可比我手中這把疑似地攤貨的劍要好多了,有著簡約又酷炫的花紋的劍柄,以及反射著危險幽光的、通體漆黑的劍刃。
零戮把劍握在右手中,騰出左手從腰包裡拿出了一個小瓶子,喝下裡面的不明液體,隨後他把瓶子隨手一拋,壓低重心擺出了迎戰的姿勢。
「……來吧碧安卡,這是最後的考試了。」
我愣愣地看著對面的零戮,他周身浮動出影影綽綽的黑氣,那些黑氣組成了半透明的人形,與零戮的身姿重疊在一起。
……是前代魔王,阿爾卡迪亞的身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