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距今約一百四十年前的幕末動亂期。
來自歐美的黑船驚動了江戶幕府的太平治世。以此為發端，日本邁入史上罕見的渾沌時代。
佐幕、勤王、攘夷、開國、倒幕……許多人為了自己信奉的正義奮戰。
在那些有志之士中，有一名人稱「千人斬拔刀齋」的刺客。
那刺客奉倒幕派的命令，在京都的黑暗中大展身手，人人都因為他修羅般的高強劍術與冷酷無情而恐懼不已。
接著，時間來到一八六八年一月──決定天下誰家的戊辰戰爭。
爆炸的噪聲、爆炸的震波、爆發的火焰，在冬季山壑中此起彼落地響著。
兵刃相交之聲、槍鳴聲、怒吼聲與死前的慘叫聲趁著炮火暫歇時傳開。
這場戰爭日後被稱為鳥羽伏見之戰，也就是新政府軍與舊幕府軍之間爆發的近代日本最大內戰──戊辰戰爭的第一戰。
朝京都進攻的新政府軍人數為五千，迎擊的幕府軍人數則是一萬五千。
就兵力看來，幕府軍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可是新政府軍積極採用西洋的新型槍炮，再加上由大量非武士階級士兵組成的長州奇兵隊的活躍，使戰況成為一進一退的拉鋸局面。
槍林彈雨中，一群人勇猛果敢地在戰場前進。
這些人是高舉「誠」字旗的壬生狼──新選組的成員。
「在哪裡！千人斬拔刀齋!!你在哪裡！」
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細長雙眼中閃爍著如豺狼般銳利光芒的男人在戰火中穿梭馳騁。
男人的名字是齋藤一，是新選組第三隊的組長。
是幕末京都那群披著淺藍外套、讓維新志士聞風喪膽的劍客集團中，劍術列位前五名的男人。
「新選組第三隊組長齋藤一!!領死吧──!!」
一名新政府軍的士兵攔阻齋藤似地朝他揮刀殺去。
對這些隸屬新政府的士兵來說，尤其是對被稱為長州系維新志士的士兵們而言，在京都時與新選組結下的過節之深，不亞於弒親之仇。
是為了同志嗎？還是恩師、親兄弟……那名士兵為某人報仇雪恨似地揮劍，不過齋藤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一刀便結束了士兵的生命。
齋藤的雙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戰場上的某個男人。
「千人斬拔刀齋」──臉頰上有著十字傷疤的男人。
沒錯。這男人正是在幕末京都創造出「最強」傳說的男人。
兩人無言地、緩緩地朝對方走近。
視線緊盯著彼此不放。
彷彿沿著畫在兩人之間的無形直線般接近。
可是，這裡並非空曠的荒野，而是打鬥正劇烈的戰場。
新政府軍、幕府軍、新選組的士兵們四面八方地湧現。
戰場因而變得更加渾沌。
難以辨識敵我。
只能在眼前人的兵刃砍中自己之前，送出自己手中的刀刃。
不這麼做的話，一定會死。
「去死吧!!」
使出渾身力氣的咆哮。
「嗚啊啊啊！」
不絕於耳、充滿絕望與怨恨的臨死悲鳴。
在那樣的情況下，齋藤與「拔刀齋」一面打發著擠到身邊的敵兵，一面拉近距離。
（真是驚人……）
看著眼前「拔刀齋」的劍法，齋藤覺得好像起了一陣寒戰。
直劈、橫砍、突刺，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
幾乎所有人全是一刀斃命。
沒辦法把「拔刀齋」視為人類。
硬要形容的話，只能說「拔刀齋」整個人就是一柄刀劍。
將「以利刃殺人」這句話的意涵濃縮到極限，看起來就像非人類的什麼似的。
甚至會開始懷疑，眼前這種場面真的可以稱為戰鬥嗎？
敵人有如被磁石吸引的鐵砂，前仆後繼地向前挑戰「拔刀齋」，並且在下一瞬間成為屍骸。
（彷彿……本身就是『死亡』一樣。）
即使在每晚都不得不揮舞白刃的動亂京都，齋藤也不曾見過如此高強的劍客。
齋藤認識的人裡，最接近這種境界的，只有新選組第一隊組長沖田總司。
那名青年自從肺病發作後，別說拿刀了，連從床上起身都難以辦到，可是在看不出病象的時代，有能力與這男人抗衡。
齋藤呸掉叼在口中的菸，發現自己內心的激昂中帶著某種堅持。
「來一決勝負吧！拔刀齋!!」
齋藤劈翻眼前的士兵，叫道。
能與這「死亡」為敵的，只有自己而已。
不對。是不能讓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打倒這男人。
「…………!!」
「拔刀齋」搖搖晃晃，以幽魂似的眼神看向齋藤。
兩人緊握刀柄。即使在混亂的戰場中，刀身發出的錚鏦之聲仍然不可思議地清晰可聞。
正當兩人即將激烈衝突的那一霎──
「是錦御旗──!!!」
繡著金色菊紋的旗幟冷不防地飄揚於戰場中央。
「我們贏了！是錦御旗!!」
戰場上的士兵們全部停止戰鬥，呆呆地仰望著那面旗幟。
凡是出生於這國家的人民，全都必需崇敬、拜服的那位象徵者的家紋。
能夠高舉那旗幟的一方就是正義，對那面旗幟揮刀的就是邪惡。
而現在，那面錦御旗正飄揚在新政府軍的陣地裡。
「從現在起，你們就是逆賊了!!」
新政府軍的士兵們得意洋洋地喊道。
「贏了！是我們薩長軍贏了!!」
動搖之情奔流於戰場之中。
（到此為止了嗎……！）
齋藤敏感地察覺到戰場的氣氛驟然轉變了。
在幕末的動亂年代裡，每個人的戰鬥動力都是源自於堅信「我是正義」的強烈自豪。
而那自豪，現在被明確地否定了。
兩萬人的正義，在這個瞬間變成五千人的正義，以及與正義為敵的一萬五千名逆賊。
武器裝備差距懸殊，而且有許多諸侯倒戈了。
僅管如此，在人數上幕府軍仍是遠勝過新政府軍的。
以會津藩為首，依然有不少勢力站在幕府這一方。
但是，就算是這樣──
（說不定，大勢已去……）
人類無法成為神佛，可是也無法成為惡魔。
即使蒙上反賊的汙名，也依舊能欣然戰鬥的人並不多。
（至少，這個戰場的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了嗎……！）
位在齋藤身後的幕府軍士兵們，已經一人又一人地失去戰鬥意志，逃命似地開始脫離前線。
繼續待在這裡，只會嚐到新政府軍的猛烈反擊而已。
除了撤退，沒有其他的選擇。
「要來臨了嗎？新的時代……」
（────!?）
那是從齋藤原本應該兵刃相交的男人──「拔刀齋」口中說出的話語。
聲音與外表相符，是年輕人的嗓音，可是齋藤卻覺得那聲音宛如即將破百的老人。
「終於……」
混雜在新政府軍士兵們的勝利歡呼裡，「拔刀齋」的聲音未免太過沉重。
融合了安心與悲傷的表情，彷彿被刑責所苦的罪人。
「緋村拔刀齋!!」
齋藤出聲叫住準備離開戰場的「拔刀齋」。
「………………」
他看著以亡靈般神情回頭的「拔刀齋」，說道：
「別以為這樣就能結束。」
「拔刀齋」的臉上微微浮現險峻之色。
「就算這個世道即將出現改變，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與劍同生、與劍共死之外的道路。」
刀劍稱霸戰場的時代即將成為過去式。在今後的世界裡，槍器與火器才是新的戰場支配者。
更遙遠的未來，政客間的權力鬥爭應該會成為改變世界的主因吧。
然而，齋藤並不打算改變身為武士、把信念寄託在刀劍上的生活方式。
朝「拔刀齋」喊出的那些話，是齋藤對自己未來做下的決心。
「………………」
「拔刀齋」並不應聲。
他只是以疲憊的眼神凝視著齋藤。
咚！
接著，彷彿在說「這就是我的回答」似地，「拔刀齋」將不久前還在使用的日本刀用力刺向地面。
「………………!?」
無視一臉驚訝的齋藤，「拔刀齋」背對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戰場。
齋藤只能凝視著他的背影，還有，豎立在地面的刀──
幾個小時後──
皚皚白雪下在「拔刀齋」已然離去、連齋藤也撤退的戰場上。
原本遍布鮮血、內臟、泥濘與嘔吐物的戰場，被雪染成一片潔白。
棄置的大炮、斷折插在地面的長槍、無數的死屍。
沒有任何生命跡象。被死亡掩埋的世界。
然而，其中有什麼東西蠢動起來。
彷彿誕生於死者之中似的，一名男子從屍山中挺起身體。
「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活著……」
男人爬了起來，全身滿是生死搏鬥後的傷痕，漫無目的地行走著。
他搖搖晃晃、摸索似地向前探出手，碰到了「拔刀齋」留下的武士刀。
彷彿被那把刀吸引住，男人握住刀柄。
「怎麼回事？這把刀……」
男人耳畔似乎傳來什麼聲音。
那是他最喜歡的旋律。
因絕望和痛苦而走音，滿懷人類怨念的旋律。
「嗯呵呵……」
男人的雙眸發出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