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寂靜。
無光；
無聲；
全無溫暖；
沒有希望；
一無所有的……黑暗。
「還有多久呢……離咱死去的時刻。」
轎內的空氣隨著每一次的吐息益發渾濁，連流動的水聲音也穿不透的狹隘世界。
「……好想再見祂一面。」
抬起頭，她的視線像是要穿透轎頂，追尋在那看不見的天際中，某人的身影。
「……好想再抱抱那孩子一次。」
垂下頭，無光的視野中，彷彿還能看到自己親手擁著女兒的殘像。
「如果沒有遇見您……該有多好。」
伸出手，順著頸項上的紅繩撫摸，她從懷中掏出了由絲線纏繞著的燦燦金珠，柔和的光輝驅逐了冰冷空寂的深闇。
「可如果沒有碰上您……咱此生又有何意義？」
她輕輕轉動珠子，將其自繫在上頭的紅絲取下。
「至少，在最後……讓咱伴著您——直到永遠。」
她將唯一的光芒嚥下——於是，世界再度化為黑暗，時間靜止下來。
——直至悠久遙遠的那一日。
##Ch1-1
紅葉輕巧的落下，又時而被風嬉鬧似的拋起，繞著懸在大門旁的木質招牌打轉。
寫有『結緣堂古物店』的六字招牌上，新刻的楷書字體還帶著嶄新的氣息；然則隨著晨光穿透窗格，那古色古香的店內陳設，又與招牌形成奇妙的對比。
掀開分隔店面與內間的障簾，身著一襲粗布藍和服的店主人——諸澄響來到玄關前，將紺色的暖廉掛上，宣告古物店迎來新一日的開張。
拾階走上發出軋軋聲響的木頭地板，響拿著掃帚和撢子輕輕揮掃，做開店前最後一次打理。
自離開家門，將這間原本被當作倉庫使用的店鋪重新打理開張已數月有餘。經過響的一番努力，曾經堆滿塵埃的床間如今錯落有致的疊放著各式雜貨與書籍，在店內蜿蜒成一條自大正時期直溯遠古的時光迷廊，邀請客人一探究竟。
「……呼，這裡應該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準備工作完成，接下來終於輪到重頭戲。
響摘下眼鏡，用袖口抹抹額上的汗，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躍，繞過一疊古詩集本，來到被一片松柏屏風虛掩著的古轎面前。
這頂雕有生動龍紋與鱗片的古轎，是響昨日好不容易入手，貨真價實的古董——那用以支撐轎子的轅木，上頭的紅漆仍舊鮮豔，龍鱗形狀的屋簷甚至還透出湛藍的光澤。然而本體以外的地方，像是用於綴飾的繩結與銅鈴卻慘遭鏽蝕，強調著歲月留下的爪痕。
相較之下，結緣堂雖然也陳列了不少古玩，但多半是較為低價容易入手的飾品，不然就是單純為了貼補店租而販售的二手傢俱雜貨。像這樣真正的好東西可是少之又少。
雖說響也不討厭提供在地居民一個節省荷包的中古販售場，但果然真正想要獲利、闖出名堂的話，還是需要這樣的好貨。他一面捲起衣袖，找來抹布和毛刷細心的拭去上頭的泥塵，一面忍不住開始想像這轎裡會藏有什麼好東西。
就他所知，像這種古轎很有可能是古代大戶人家的陪葬品，裡頭應該會擺一些織物、器具一類生活用品。就算最不濟，裡頭什麼都沒有，他還是可以把轎子轉賣給地方博物館，怎麼想都不虧。
想著想著，他伸手去揭轎側的竹簾。
「這……？」
簡直是開玩笑，竹簾的下方竟鑲著一塊木板，把整個窗戶封死。不只是這樣，他左右轉了幾圈，發現這裡理應是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竟被改造成一口巨大的棺材，窗格與門板的縫隙均被封的嚴嚴實實。
他心中浮起不好的畫面，立刻伸手去扳出入口的卡榫——出乎意料的，在響碰到之前，門板竟自滑了開來。和預期的腐朽氣味相反，一股淡淡的芬芳迎面撲來，還混著些許不知名藥草的味道，一束陽光射進昏暗的轎內，令所照之處重新取回鮮明的色彩。
響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摘下眼鏡擦了擦後，又重新戴上，因為——
在晨光照耀的盡頭，是一名輕倚轎壁，熟睡中的美麗女子。烏黑的長髮順著肩頭流下，落在白衣上頭，沿著姣好的曲線高低起伏，直至那豔紅色的緋袴為止。幾粒塵埃在光線中閃爍成晶亮的星點，繞著她如月色般秀麗的臉龐打轉。
響不禁吞了口唾沫。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倒映水面的絕美風景，任一陣風吹草動就會消逝無蹤。
轎中女子似乎被一連串的聲響喚醒，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一雙明眸緩緩睜開，與呆楞在原地的響望個正著。
「傲……心？是您嗎？」
朱唇輕啟，溫婉、帶著獨特古韻的話聲裡還有些剛醒來的慵軟，卻藏不住明確的欣喜。
「…………」
那似乎是個人名？抑或是……？自女子話中滿溢而出的強烈情感，令響難以輕易應答。
「——終於，見到您了。」
她急匆匆的步出轎外，還沒等響反應過來，溫香軟玉的身子已撲進響的胸懷。甜美的感觸刺激著響的心臟，使得他的腦袋不住空轉。
——怎、怎麼回事？現在這個狀況、為什麼轎裡會……到底！？
「……您怎麼不說話？是咱，金月，緋室金月啊。」
她說著，抬起頭對響露出燦爛的笑顏——然後，就像剛才的他一樣，瞇起眼睛，困惑的眨了眨。
「…………呃、我想，妳恐怕，認錯人了。」
維持著被抱擁的姿勢，雖然不知道為何感到有點抱歉，他仍清楚的點名事實。
聽見他的回答，她就這樣直勾勾的望著他瞧了半晌——突然間，淚水溢滿了她的眼眶。
「說的也是……明明都已經不在了，咱還在想些什麼吶。真是的，咱又、這樣……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急急忙鬆手，移開目光，任由眼淚如珍珠般點滴落下，在地上點成一圈圈的深色淚痕。
「呃、別……先別哭啊？」
幾下變故來得太快，讓響沒來得及思考。他慌忙拿起手中的抹布正要遞過去，又匆匆抽回，換成隨身乾淨的手帕。
「謝謝……」
她輕聲道謝，淚水，卻止不盡似的落下。於是在她平復之前，他只是靜靜的待在她身旁。
##
「好點了嗎？」
名喚緋室金月的女子默默點頭，接過響遞來的熱茶，輕啜一口。響隨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藉由喝茶的掩護偷偷觀察起這名女子。
那白衣緋絝的巫女裝——雖然和常見的樣式略有不同——清楚的說明了她的身份，也就是侍奉某位神祇的巫女。而從轎子被封合的狀況來推斷，那可能是用於獻祭的神轎，也就是說，她應該是類似……某種……人柱的存在？不，慢著慢著，如果氏政沒有說謊，這頂轎子可是好幾百年前的東西呦，你是要跟我說那時候的人柱活到了現在？太不合理了。反倒是緋室這個姓……會是巧合、嗎……？
「那、那個……」
「啊、是，怎麼了嗎？」
他立刻抬起頭，臉上重新堆滿營業用的笑容。
「咱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呢？呃……」
「諸誠響。」響代替不好意思開口的她做出了回答。
「是，諸誠先生，」女子深深的低下頭，「……一下子被不認識的人抱住，一下又哭鬧起來的，您一定感到非常困擾吧，真的是非常對不起！」
「請抬起頭來，緋室小姐。」一下被道歉，響反而突然有點想笑——再說，他本來就沒有生氣。「……其實，不滿是沒有，好奇心倒是被妳鉤起來了——您為什麼會躲在轎子裡呢，可以的話還還希望妳可以說明一下。」
「躲……？不，咱是為了鎮壓印旙沼的水患才——」她說到這，像是連自己都感到困惑似的壓住了胸口。「……為什麼、咱還活著？」
那口吻異常的單純直接，就像在責怪自己一樣。
「……」響無語了。
「等等，緋室小姐。您不是要跟我說什麼，為了讓狂怒的水神平靜下來，您獻出了自己的身體之類可笑的話吧？」
「咦？原來諸誠先生也聽聞過鎮壓的儀祭？」她意外似的眨了眨眼，隨後又點點頭說道：「是的，雖然細節上有所差異，但咱確實施行了以此世之緣換取印旙沼之平靜的咒法。」
響再次無語。
「……不是我想潑妳冷水，但是緋室小姐，咒法魔法什麼的，是不存在的喔。當然，每個人有自由選擇自己要相信什麼的權力和自由——」
她搖頭。「不對，咒法和神蹟都是存在的。」
「不，那個啊——」
「存在的。」
她再次強調，那認真的態度就像是他剛說出了什麼大不敬的話。
「……好吧，我知道在身為巫女的面前說出這種話是不太好，但是隨著科學的發展，很多我們以為是怪異的現象，都被證明只是迷信的一——」
話說到一半，兩根柔軟的手指覆上他的嘴唇。
「不對吶，響。『深切的盼望』、『確切的努力』，兩者的羈絆將會招來神蹟。」
那像是訓誡說錯話孩子的口吻，讓響一下子不知道該從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