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妳是誰？」
「我也想問妳是誰？」
「我是絢櫻……對，是這個名字。」
「我叫晶瑩，可以請妳不要咬我的腿嗎？」
粉紅色的少女和白色的少女躺在南坪海堤的消波塊旁，全身濕透，不知道是被浪沖上岸，還是暈倒在沙灘上被海水打溼，她們交疊在一塊，呈現怪異的姿勢，好像兩個人剛剛扭打完，就同時暈倒，而且喪失記憶。
或者說，根本就只有模糊的記憶。
除了名字之外。
粉紅色的少女好餓，當她睜開的第一眼，就發現一條如豆腐般嫩的條狀物擺在面前，就遵循本能嘗試性地輕輕咬一口。
白色的少女趴在粉紅色少女上面，她的臉貼在對方的大腿，手敞開陷於沙地，左腿壓住對方的左手，右腿擺在人家的胸口，小腿自然在人家的嘴邊。
被咬雖然不痛，但感覺不好。
初次見面的少女們終於分開，兩人面對面坐著，任由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淹至屁股。
她們正在觀察彼此，因為彼此是自己獲得意識以來，首先發現的生命體。
粉紅色的少女，除了粉紅色的短髮，連服裝都是粉紅色的，變化過的半脫和服加上露肩的小可愛，支撐的綁帶繞過脖子，瀏海有櫻花狀的髮夾，腰也繫著一朵櫻花，腳踩在木屐上，和她的名字「絢櫻」相同，給人俏皮可愛的感覺。
白色的少女，筆直的長髮落在胸前，腰間綁著大大的蝴蝶結，右腿上有一圈蕾絲綁帶，腳穿著拖鞋，看似隨意，又給人一種很文靜、很禮貌的印象，猶如平靜無波的海，連說話都是輕的，乾淨、白皙、無暇的樣貌，也很合乎「晶瑩」這個名字。
雲淡風輕，一切尋常的日子，卻出現兩位不尋常的女孩子。
「我是『人』嗎？」絢櫻摸摸自己的臉，在一片混沌的記憶中，尋找若有似無的點點滴滴，但一無所獲。
「怎樣才算是人？」晶瑩徐徐地反問。
「不知道……」
「我也是。」
「算了，這不是目前最急迫的問題。」絢櫻咬著下唇，委屈地說：「最嚴重的問題是餓了，妳呢？」
晶瑩優雅地摸摸自己的肚子，點點頭說：「是的。」
「有什麼可以吃嗎？」
「我不知道。」
「這可以吃嗎？」絢櫻指著走在堤防上觀光的一家四口。
「不可以。」晶瑩壓下她的手指。
「妳怎麼知道，什麼可以吃什麼不可以吃？」
「與生俱來的破碎……記憶。」
「我也有，那妳還記得些什嗎？」
「沒有特別的。」
「那這個可以吃吧？」
像吹起一道粉紅色的風，絢櫻的動作好快速，在晶瑩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起身離開，再坐回原處，彷彿根本就沒動過。
她手上拿著一隻螃蟹，好奇地問：「那這個可以吃嗎？」
「為什麼……妳好迅速？」
「天生的吧，妳也會的。」
「不，我不會。」
「原來我們不一樣。」
「是的，不一樣。」
晶瑩倩然地笑笑，接過絢櫻手中的螃蟹，溫柔地將其放生，她就像是落難的大家閨秀，緩緩地站了幾來，溫柔地拍掉裙子上的沙，動作依然丰姿綽約，縱使服飾還是有點點污泥，也擋不住她的脫俗氣質。
「妳要去哪？」
絢櫻抬起頭，茫然地問了。
晶瑩笑而不語，只是伸出手，等待著牽起她。
「告訴我嘛，我們要去哪？」
「去成為『人』吧。」
晶瑩拉起絢櫻，兩人手牽著手，踩在全然陌生的土地，進入全然陌生的新世界。
她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卻心有靈犀地認為去闖闖看就會知道。
東港是她們的再次誕生之處，也是一個全新的起點。
原處，絢櫻與晶瑩離開的三分鐘後。
從無色無味無形的空氣中，走出一位透明的女孩。
輕飄飄地浮起，雙足接近但沒有觸碰到沙，周圍揚起騷亂的風，有如在呼應她此刻的不安心境。
「沒想到一來，就是這麼獨特的狀況。」
悠遠的說話聲飄蕩和風聲混在一塊，即便附近有人也沒辦法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翻開一本厚厚的筆記，已經寫滿的頁啪啪啪翻過，最後落在尚未填寫的面，左右各是一模一樣的空白表格。
「絢櫻和晶瑩……」她低語著，把兩個名字寫在兩個表格的最上頭，測試者名稱處。
表格一共有七個項目，分別是傲慢、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色慾，她皺起雙眉，進入深思的狀態，以指尖撫摸紙面，劃過七個人性最隱密的罪行。
「妳們能不能成為人，我說的算。」
01
人會依著人潮移動。
絢櫻和晶瑩第一次看見這麼熱鬧的地方，難免有些緊張，絢櫻的緊張是天性，面對眾多的人，全身都在警戒，而晶瑩則是不好意思暴露在太多的視線中，變得非常拘謹。
但彼此緊握的手依然沒放開。
眼前，太多值得關注之處，反而不知道該關注哪裡，各式各樣的顏色，各模各樣的形狀，一起構成眼花撩亂的物品，絢櫻每一件都想拿起來把玩，可是一一被晶瑩阻止。
當她們走到觀光市場的招牌下，才知道這裡是哪裡。
「漁產品直銷中心……是、是可以吃飯了嗎？」
「進去看看才知道。」
飢腸轆轆的兩女，一走進去市場，立刻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從鼻腔灌入的味道，她們沒有多浪費一秒的時間，自動自發地朝來源而去，直到一個排滿人的攤位前。
「旗魚黑輪……好香喔。」絢櫻擦著嘴角。
「真、真的……」連一向穩重的晶瑩都開始動搖。
「我去拿，妳等我。」
「不行，這不能拿的。」
「明明大家都排隊在拿呀，我排隊就是了。」
「不對，妳仔細看清楚，這不是單純的拿，而是交換，他們是用獨特的紙張，去換旗魚黑輪。」
「……這獨特的紙張要去哪裡拿？」
「我也不知道。」
面對一時之間無解的難題，晶瑩嘴巴沒說，但難掩失望。
絢櫻不甘心，咬著牙說出另一種辦法。
「我趁人多，悄悄去拿幾隻來吃吧。」
「這是偷竊，不行的。」
「放心，我的動作超級快，沒人會發現。」
「還是不行。」
「你好固執！」
沒想到一見如故的兩人，在短短的時間內就發生分歧，絢櫻吐出舌頭，扮著鬼臉表達嚴正的抗議，晶瑩無動於衷，死死握住她的手掌，就是不准她輕舉妄動。
在市場內，沒人會注意到角落有一對女孩正僵持不下，不知道該怎麼取得共識。
來來往往的遊客絡繹不絕，彷彿海中的洋流，但差異是，她們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堅定地站在原位。
「如果妳想要成為好人，就不能拿。」晶瑩淡淡地說。
「為什麼？」絢櫻不懂。
「因為我們平白無故得到了，就會有人損失。」
「誰？」
「辛苦製作旗魚黑輪的老奶奶。」
晶瑩向攤位一指，絢櫻沿著她的指尖看去，果然在油鍋旁努力炸著一個又一個金黃色美食的人是一位滿身是汗的老奶奶，看得出來她相當忙碌，一下子要應付客人、一下子要注意油鍋。
絢櫻只是呆呆站著，困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從這個畫面弄懂什麼。
「想成為人，首先要模仿人，漸漸和他們一樣。」
「可是、可是……我好餓喔。」
「我知道，我們先離開，再想想辦法吧。」
晶瑩再次拉著絢櫻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試著要擺脫這股誘人的香氣。
明明只走一小段路卻感到很喘，比來到市場前走了半個多小時還累，她們一路低著頭，走到附近無人的小巷，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才掙脫。
小巷內就停了一排機車和幾條路過的野貓，沒有半個路人出現。
趴在晶瑩背後的絢櫻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原因並不是來自肚子，而是鼻子。
「我、我又聞到，黑輪的香味……怎麼會這樣？」
「我也聞到了。」
「難道我們被詛咒了嗎？」
「不是，妳看貓。」
晶瑩走到一輛老舊的機車旁，發現腳踏板上有一包塑膠袋，香氣正是從這四溢。
三隻野貓又咬又抓，打算突破包裝，吃到裡面的食物。
絢櫻一看，這可不得了，身影一個閃動，已經拎回兩條錯愕的貓，原本她還要抓走第三條，可是被晶瑩阻止，這讓她的表情比貓還錯愕。
「這是沒人要的，為什麼我不能拿！」
「這是人家的，忘記帶走而已。」
晶瑩還是不許她碰，張開的雙手，擋住絢櫻的視線和路線，當然依絢櫻靈敏的速度，完全是可以閃過，但她的心裡某處就是不想違背晶瑩說的話，這很奇怪，讓她很煩躁。
「連貓都可以吃，我就不行？」
「對。」
「為什麼？」
「因為牠們是貓，我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