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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密使

一頭公鹿悠然行走於山脊上，缺乏水氣的風吹拂而過。
牠擁有比尋常的鹿大上一輪的身軀，頭上的角只有右側異常地長。雖然不甚美觀，但搭配上牠巨大的身軀，就會讓人聯想到怪物。
實際上，在山麓的村民們眼中，這頭鹿的確是他們恐懼的對象。
牠即使是大白天也堂堂正正地現身於人類的村落，在踐踏田地、大肆破壞農作物之後，又大搖大擺地隱沒山中。
而拿著農具意圖驅趕牠的村民，則反而被牠的角刺中，身受重傷。
本領高強的獵人曾組隊入山討伐牠，但就算繞了三天三夜也逮不到。
這頭公鹿的嗅覺和腳力都非比尋常。不但看穿每一個陷阱，連人類不敢靠近的懸崖也若無其事地縱身一躍，踩著為數不多的立足點，或者是在斜坡上滑行，悠哉地揚長而去。
而現在有位年輕人正以弓箭瞄準了那頭公鹿。
他的年紀應該還未滿二十歲，擁有一副中等身材，而且鍛鍊得相當結實，一看到從衣袖伸出的手臂就能明白。在深紅頭髮下是帶著精悍神情的臉，雙眼銳利地注視著公鹿。
從年輕人藏身的岩石堆到位於山脊的公鹿大約有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已經超出弓箭的射程。
即使是技術純熟的獵人，大概也會搖頭說必須再往前六、七十步吧。更何況少年還不得不由下往上射箭。
有如在斜坡上滑行的風從山脊吹向岩石堆，也因此具有不會被鹿察覺到的優點，但若是箭無法射中的話就失去意義了。
不過，年輕人卻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安，神情相當冷靜。他態度從容地拉開弓弦，彷彿對眼前的情況已司空見慣。
從山脊吹下的風只暫停了一瞬間。少年似乎早已算準這個時機，手指極其自然地放開箭矢和弓弦。
呈拋物線飛行的箭矢有如受到磁鐵吸引般命中公鹿的脖子。
但公鹿並未發出悲鳴，而是迅速地轉過身子，朝與少年躲藏的位置相反的方向往下衝。少年直到這時才首次露出驚訝的神色。
「體型龐大還是有點用處的嘛。」
他離開方才藏身的岩石堆，把新的箭架在弓上，快步衝上斜坡。這支箭並不是用來瞄準公鹿，而是為了在預料之外的東西現身時能夠自保。對年輕人來說，這場狩獵在他找到公鹿之後就幾乎等於結束了。
音似揮扇的拍翅聲傳進年輕人耳裡。在此同時，一道大小有如肥貓的黑影從他經過。
那不是貓，是龍。牠擁有與蜥蜴相近的身體，頭頂長著尖角，牙齒又粗又銳利。背上的翅膀讓人聯想到蝙蝠，鱗片的顏色則是類似青銅的綠銹色。
這頭龍似乎完全不把和自己同行的年輕人放在眼裡，兀自飛向空中。如果他們身處平地，年輕人可以輕易地追上牠，但他目前不僅站在斜坡上，腳邊還盡是難以行走的岩堆，所以只能苦笑著目送龍先走一步的背影。
少年一邊保持呼吸平穩，一邊爬上山脊。眼前的景色讓他不禁瞪大雙眼。
年輕人藏身的這一側是地面滿佈石塊的荒地，但越過山脊之後的另一側卻被遼闊的茂密樹林覆蓋。
──雖然應該是找得到……不過這傢伙還真棘手。
他感到有些不耐，但又不能就此掉頭下山。只是口頭告知村民害獸已經剷除，還是會讓他們心存不安。
──而且也不能放著路尼耶不管。
他指的是剛才丟下自己飛走的龍。既然在這裡看不到牠，應該是追著公鹿進入森林了吧。值得慶幸的是牠雖然體型小，但終究是龍，不用擔心遭到野獸襲擊。
他走下斜坡，小心翼翼地步入樹叢。因為林間可能潛藏著毒蛇，而且也要小心衣服別被細小樹枝勾住。
當年輕人穿過樹叢，走進蒼鬱的森林時，他感覺自己被冰冷的空氣包圍。樹葉遮蔽了陽光，使森林內有些陰暗，還有好幾棵樹沿著山坡歪斜地生長。延伸至四面八方的雜草掩蓋了樹根，沒有比這更窒礙難行的道路了。
他謹慎地往前走，突然聽見了翅膀拍動的聲音。路尼耶自微暗的樹林裡現身，來到停下腳步的年輕人面前。擁有綠銹色鱗片的幼龍一認出年輕人的身影，就在空中靈巧地轉向後方，再次飛進樹林中，他便急急忙忙地緊跟著幼龍。
走了十多步之後，眼前出現了倒臥在地上的公鹿。牠早已氣絕而死，從脖子流出的鮮血弄髒了毛皮。
但年輕人並未因此放鬆警戒。以為已經死去的野獸擠出最後的力氣起身攻擊，用其尖角或利爪撲倒獵人的案例可是不勝枚舉。
而且，如果考慮到從山脊到這裡的距離，也無法肯定不會有野獸被這頭公鹿流下的鮮血味道引來。
但路尼耶卻彷彿對年輕人的謹慎態度嗤之以鼻似地往前飛，一降落在已經死亡的獵物上，就轉過頭來催促年輕人。
他雖然苦笑了一下，卻沒有快步追過去，而是緩慢地接近，確定周遭沒有野獸之後，才收起放在弓上的箭，然後在公鹿屍體前蹲下來。
「真有你的，路尼耶。」
年輕人臉上終於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與他熟識的人都喚他堤格爾，今年將滿十七歲。
自從他離開故鄉亞爾薩斯，在鄰國吉斯塔特的萊德梅里茲公國定居以來，已經過了半年。

如果情況允許，堤格爾其實很想把公鹿的屍體運下山，但因為牠的身體比預估的還要龐大笨重許多，於是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綁住公鹿的腳，再倒吊在樹上，然後動作迅速地開始支解。
路尼耶原本蹲在堤格爾腳邊，但一把公鹿的內臟丟到牠面前，牠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
「能帶回去的頂多只有毛皮吧……」
首先，他一定得把能當作討伐證據的巨大鹿角帶回去。這就是個很沉重的累贅了。不只是骨頭，連肉或內臟也是，除了在這裡食用的部分，其他的都直接棄置比較好。
當他正在思考該如何剝下毛皮時，路尼耶抬起沾有血和內臟的臉，在他的褲子上磨蹭，表示自己還想再吃。堤格爾看著自己被弄髒的褲子，輕嘆了一口氣，但還是用匕首隨意切了些肉扔給牠。
他支解完公鹿時，太陽早已沒入西方地平線。因為鹿角實在太大，費了不少時間才切下它。
毛皮的內側還黏著肉和脂肪，所以捲成一綑後再以草繩綁緊，然後固定在背包上。堤格爾用水壺的水稍微清潔雙手後，便在原地升起火堆。
接下來，他在地面挖出坑洞，把公鹿的屍體切成適當的大小並埋進地下。而路尼耶填飽肚子之後，就在火堆旁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半年前──當春天的腳步悄悄靠近時，堤格爾來到了萊德梅里茲。不過，吉斯塔特和堤格爾的故鄉布琉努王國不同，春季開始的時間較晚，所以野外的氣溫還是很低。
在群山的積雪溶化到一定程度之後，堤格爾才開始前往萊德梅里茲山區。雖然表面上是說想用自己的眼睛和雙腳認識今後所居住的地方，聽起來似乎很正當，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在陌生的環境裡狩獵。
而他第一次狩獵時的同伴就是路尼耶。
之前堤格爾淪為俘虜時，就經常在公宮中見到這頭龍，但牠卻從來不親近自己。就算他以客人的身分在公宮住下來之後，情況也沒有任何改變。這頭幼龍親近的人並非自己，而是侍女蒂塔。
不過，當堤格爾前往狩獵時，路尼耶就會突然出現在堤格爾身邊，或者是賴在堤格爾想騎的馬背上不走，沉默地要求同行。
關於這件事，身為牠飼主的銀髮戰姬如此回答。
「這傢伙一直待在石牆內，應該覺得很無聊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帶牠一起去嗎？」
還開玩笑地提醒他，別把龍放生了。
她輕撫幼龍時，寵溺的表情中還帶著一絲無法讓龍在空中盡情馳騁飛翔的歉意。因為她自己也並非自由之身。
看到她以這樣的表情拜託自己，堤格爾也不好拒絕。而且原則上他的目的只是熟悉萊德梅里茲的地理環境，不是去打獵的。
雖然是基於以上因素才會帶牠上山，但路尼耶的表現卻比堤格爾所想的更像個打獵助手。例如這次的公鹿狩獵行動。
不過，除了狩獵之外，路尼耶對他還是一樣不理不睬。這次應該也是在下山後就把堤格爾視為路邊的小石子般不屑一顧吧。
雖然堤格爾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感到有些遺憾，卻從未試圖改善。若對手是人類也就算了，牠雖然體型小，但畢竟是龍。更何況自己連牠為什麼要跟來打獵的原因都不清楚，還是保持現在的距離比較好。
以公鹿的肉填飽肚子後，堤格爾一邊看著在火堆旁熟睡的路尼耶，一邊回想至今所發生的事情。

堤格爾出生於布琉努王國東北方的亞爾薩斯，是該地領主馮倫伯爵家的兒子。父親在十四歲時因病過世，他便繼承伯爵的爵位與小小的領地，以位居布琉努貴族底層的身分生活至今。
一場發生在去年夏末的戰爭改變了堤格爾的人生。